美妙的新世界 第七章
崖顶螈像一艘静静旋泊在狮子黄的海湾边的船。峡谷迤逦在陡峭的谷岸里,谷里一道道崖壁逐渐矮去,露出一带绿色——那是河流和它的原野。海峡正中的石船头上,伸出一片几何图形的光溜溜的整齐的山崖,马尔佩斯印第安人村就在那里,好像是石船的一部分。那高高的房屋一幢一幢直往蓝天伸去,越高越小,宛如一级一级砍掉了角的金字塔。脚下是七零八落的矮屋的纵横交错的墙壁。悬崖峭壁从三面直落平原。没有风,几缕炊烟笔直地升上来,消失了。
“这儿很怪,”列宁娜说,“太怪了。”那是她表示谴责的一贯用语。“我不喜欢,那个人我也不喜欢。”她指着被指定带他们上印第安村落去的向导。她的感觉显然得到了响应。走在他们前面的人就连背也带着敌意和阴沉的轻蔑。
“而且,”她放低了声音说,“他有臭味。”
伯纳没有打算反对。他们往前走去。
突然,整个空气都似乎活跃了起来,搏动起来,以不疲倦的脉冲跳动着——在上面,马尔佩斯,有人在打鼓。他们踏着那神秘的心跳的节拍,加快了步伐,沿着小径来到了悬崖底下。那硕大的石原船的峭壁高耸在他们头上,船舷距地面有三百公尺之高。
“我真恨不得能够带了飞机来,”列宁娜抬头望着那高峻逼人的绝壁,气恼地说,“我讨厌走路,在高山下的地面上走路,叫人觉得渺小。”
他们在石源的阴影里走过一段路,绕过一道突岩,崖水浸渍的峡谷中有一条小径通向“舰艇军官扶梯”。他们开始爬山。山道陡峭,在山谷两边拐来拐去。那搏动的鼓点有时几乎听不见了,有时又仿佛拐过弯就能看见。他们爬到半山,一只苍鹰贴面飞过,翅膀扇来一阵寒风,吹到他们脸上。岩石的缝隙里有一堆狰狞可怕的白骨。一切都奇怪得通人。印第安人的气味越来越浓。他们终于走出峡谷,进入阳光。石源的顶是平坦的“甲板”。
“跟切林T字架大楼一样。 ”列宁娜评价道。但是她却没有多少机会欣赏这个令她欣慰的发现,一阵软底的脚步声叫他们转过了身子。两个印第安人跑了过来。两人都从喉咙赤裸到肚脐,黑褐色的身子上画着白道道(像铺沥青的网球场,列宁娜后来解释说),脸上涂满朱红、漆黑和黄褐,已经不像人样。黑头发用狐狸毛和红色的法兰绒编成鞭子,肩膀上扑扇着火鸡毛,巨大的翎冠在他们头顶鲜艳地撒开。银手镯、骨项链和绿松石珠子随着每一步运动叮当作响。两个人踏着鹿皮靴一声不响地跑上前来。有一个手上拿了一把羽毛掸子,另一个一只手各抓了三四条远看像是粗绳的东西,其中一条不舒服地扭动着。列宁娜突然发现那是蛇。
两人越走越近;他们的黑眼睛望见了她,却没有丝毫认识、看见、或意识到她的存在的表情。那扭动的蛇懒懒地垂了下去,跟别的蛇一样了。两人走掉了。
“我不喜欢,”列宁娜说,“不喜欢。”
向导把他们俩扔在那儿自己接受指示去了。更叫她不喜欢的东西正在石塘门口等待着她。首先是垃圾堆、灰尘购和苍蝇。她的脸皱成了一团,表现了厌恶,用手绢捂住了嘴。
“他们这样怎么能够过日子?”她愤愤地叫出声来,难以相信。(太不像话了。)
伯纳带哲学意味地耸了耸肩。“可毕竟,在已经过去的五六千年里他们就是这样过的。因此我估计他们现在早习惯了。”
“但是‘清洁卫生与福帝为邻’。”她坚持说。
“是的,‘文明卫生就是消毒杀菌’。”伯纳接了下去,他用讽刺的口吻重复着睡眠教育里的卫生基础知识第二课。“可是这些人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的福帝,也不文明卫生。因此说这话毫无……。”
“啊!她抓住他的胳臂,“看。”
一个几乎全裸的印第安人正从附近一幢房子二楼楼梯上非常缓慢地往下爬——一个非常衰老的人,谨慎地一级一级颤巍巍地往下挪。脸很黑,有很深的皱纹,好像个黑曜石的面具。没牙的嘴瘪了下去。嘴角与下巴两侧有几根长胡子,叫黑皮肤一衬,闪着几乎是白色的光。没有编辫的头发披散下来,垂在脸上,呈一绝给的灰白。他全身佝偻,瘦骨嶙峋,几乎没有肉。他非常缓慢地下着楼梯,每冒险踏出一步都要在梯子横档上停一停。
“他怎么了?”列宁娜低声地说,因为恐怖和惊讶瞪大了眼睛。
“他只不过是老了而已。”帕纳尽可能满不在乎地回答。他也感到震惊,却竭力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老了?”她重复道,“可是主任也老了,许多人都老了,却都不像那样。”
“那是因为我们不让他们像那样。我们给他们保健,不让他们生病,人工维持他们的内分泌,使内分泌平衡,像年轻人一样。我们不让他们的镁钙比值降低到三十岁时以下。我们给他们输进年轻人的血液,保证他们的新陈代谢永远活跃。因此他们就不会老。还有,”他又说,“这儿大部分人还没有活到这位老人的年龄就死了。很年轻,几乎毫发无损,然后,突然就完了。”
可是列宁娜已经不再听他的。她在看着那老头。老头非常缓慢地往下爬着,脚踩到了地上,转过了身子。他那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异常明亮,没有表情地望了她许久,并不惊讶,好像她根本不在那儿,然后才慢慢躬着身子从他们身边擦过,趔趔趄趄走掉了。
“可这很可怕,”列宁娜低声说,“很可怕。我们不该来的。”她到口袋里去摸唆麻,却发现由于从来没有过的粗心把唆麻瓶忘在宾馆里了。伯纳的口袋里也是空的。
列宁娜只好孤苦无靠地面对马尔佩斯的种种恐怖,而恐怖也确实接踵而至。两个年轻的妇女给孩子喂奶臊得她转过了脸。她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猥亵的事。更糟糕的是,伯纳对这令人作呕的胎生场面不但不是巧妙地置之不理,反倒公开发表起了意见。唆麻效力已经过去,他已为早上在宾馆的软弱表现感到羞耻,便一反常态,表现起自己的坚强与非正统来。
“这种亲密关系多么美妙呀,”他故意叫人难堪地说,“它会激发出多么深厚的感情呀!我常常在想,我们因为没有母亲可能失去了什么,而你因为没有做过母亲也可能失去了一些东西,列宁娜。想象你自己坐在那儿喂着自己的婴儿吧……。”
“伯纳!你怎么能这样?”一个患结膜炎和皮肤病的老年妇女吸引了她的注意,岔开了她的义愤。
“咱们走吧,”她求他,“我不喜欢这儿。”
但是这时他们的向导已经回来。他招呼他们跟在身后,带着他们沿着房屋之间的狭窄街道走去,绕过了一个街角。一条死狗躺在垃圾堆上;一个长着瘤子的妇女正在一个小姑娘的头发里捉虱子。向导在一架梯子旁边停住了,用手垂直一举,然后向水平方向一挥。他们按照他的无言指示做——爬上了梯子,穿过了梯子通向的门,进了一个狭长的房间。房间相当暗,发出烟味、煮过的油腻味、穿了很久没洗的衣服味。房间的那头又是一道门。阳光与鼓声便是从那道门传送来的。鼓声很响亮,很近。
他们跨过门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广阔的台地上,下面就是印第安人的广场。那里挤满了人,四面有高房包围着。鲜亮的毛毡,黑头发里的鸟翎,绿松石的闪光,热得发亮的黑皮肤。列宁娜又拿手绢捂住了鼻子。广场正中的空地上有两个圆形的台子,是石头和夯实的土筑成的,显然是地下室的房顶。因为在每个台子正中都开有一个楼梯口,一架楼梯还架在下面,伸向黑暗。地下有笛声传来,却消失在持续不断的残忍的啧啧鼓点里。
列宁娜喜欢那鼓声。她闭上眼睛听任自已被那轻柔反复的雷鸣所左右,听任它越来越完全地侵入她的意识,最后,除了那唯一的深沉的脉动声,世界上便一无所有了。那声音令她安慰地想起团结祈祷和福帝日庆祝活动的合成音乐。“欢快呀淋漓。”她悄悄地说道。这鼓点敲出的是同样的节奏。
惊人的歌声突然爆发——几百条男性的喉咙激烈地尖叫着,众口一声发出了刺耳的金属般的合唱;几个长音符,安静了——雷鸣般的鼓点之后的安静。然后便是女人的回答,唱的是最高音,尖利得像马嘶。接着又是鼓点。男人们再一次用深沉的声音野蛮地证实了他们的男子汉气概。
怪,是的。地点怪,音乐怪,衣服、瘤子、皮肤病和老年人都怪。但是那表演却似乎并不特别怪。
“叫我想起低种姓的社区合唱。”她对伯纳说。
可是不久以后那合唱令她想起的却不是那种无害的效果了。因为有一群狰狞的魔鬼突然从那圆形的地下室里冒了出来。他们带着恐怖的面具,画出非人的脸像,绕着广场跳着一种奇怪的瘸腿舞。他们载歌载舞,一圈又一圈地跳着,唱着,一圈又一圈,一圈比一圈快。鼓声变了,节奏加快了,听上去好像发烧时的脉搏跳动。周围的人也跟着唱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一个女人开始尖叫,接着便一个又一个都尖叫起来,好像有人要杀她们。然后领舞的人离开了队伍,跑到广场尽头一个大水柜子旁边,打开盖子,抓出了两条黑蛇。人群鸣哇一声大叫起来,其他的舞人全都两手前伸,向他跑去。那人把蛇抛向了跑来的第一群人,又伸手到柜子里去抓。越来越多的黑蛇、黄蛇和花蛇被扔了出来。舞蹈以另一种节奏重新开始。人们抓住蛇一圈又一圈跳着,膝盖和腰像蛇一样柔和地扭动着。然后领舞人发出信号,人们又把蛇一条又一条扔向广场中心。一个老头从地下室出来了,把玉米片撒到蛇身上。另一个妇女又从另一个地下室钻了出来,把一黑罐水洒到蛇身上。然后老头举起了双手。出现了惊人的、意外的、绝对的寂静。鼓声停止了,生命也似乎停止了。老头用手指了指两个通向地下世界的洞口,这时从一个洞口出现了一只画成的鹰,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举起的;从另一个洞口出现了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赤裸的人的画像。两幅画悬在那里,好像靠自己的力量支撑着,在打量着人群。老人拍拍手,一个大约十八岁的小伙子走出人群。他除了腰上一块白棉布,全身一丝不挂。小伙子在胸前交叉了两手,低头站到老人面前。老人在他头上画了一个十字,转过身子。小伙子绕着那堆扭来扭去的蛇慢吞吞地转起圈来。第一圈转完,第二圈才转了一半,一个人走出了跳舞的人群。那人高个子,戴一个郊狼面具,手上拿一根皮带编成的鞭子,向小伙子走去。小伙子继续转着圈,仿佛不知道那人的存在。郊狼人举起鞭子,等了许久,一个猛烈的动作,一声呼啸,鞭子响亮地抽打在皮肉上。小伙子身子一抖,却没有出声,继续用同样缓慢稳定的步伐转着圈。郊狼又是一鞭,再是一鞭,鞭子抽时人群起初倒抽了一口气,接着便发出了低沉的呻吟。小伙子继续走。一圈,两圈,三圈,他围着***走了四圈,流起血来。五圈,六圈。列宁娜突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啜泣了。“啊,叫他们别打了,别打了!”她哀求道。但是鞭子一鞭又一鞭无情地抽着,七圈。小伙子突然打了一个趔趄,却仍然没有出声,只是扑倒了下去。老头子俯身向他,用一根白色的长羽毛蘸了蘸他的背,举起来让人们看,鲜红色。然后在蛇堆上晃了三晃。几滴血洒落下来。鼓声突然紧张匆忙地擂了起来;人们随之大叫。舞人们向前扑去,抓起蛇跑出了广场。男人、女人、孩子都跟着,一窝蜂全跑掉了。一会儿工夫广场已经空了,只剩下了那小伙子还趴在倒下的地方,一动不动。三个老女人从一间屋里走了出来,费了些力气才扶起了他,带进了屋子。空荡荡的印第安村庄里只有那画上的鹰和十字架上的人守望了一会儿。然后,他们也好像是看够了,慢慢沉入地下室,去了阴间,看不见了。
列宁娜还在抽泣,“太可怕了。”她不断地重复。伯纳的一切安慰都没有用。“太可怕了,那血!”她毛骨悚然。“啊,我希望带着我的唆麻。”
内室里有脚步声传来。
列宁娜没有动,只用手捂住了脸坐在一边不看。伯纳转过了身子。
现在来到台地上的是一个穿印第安服装的小伙子。但是他那编了辫子的头发却是浅黄色的,眼睛是淡蓝色的,已晒成青铜色的皮肤原是白色的。
“哈罗,日安,”陌生人用没有毛病但有些特别的英语说,“你们是文明人,是吗?从那边,从保留地外面来的,是吗?”
“你究竟……?”伯纳大吃一惊,说话了。
小伙子叹了口气,摇摇头,“一个最不幸的绅士。”他指着广场正中的血迹说,“看见那倒霉的地方了吗?”他问时声音激动得发抖。
“与其受烦恼,不如唆麻好,”列宁娜还捂住脸,机械地说着。“我真希望带着我的唆麻。”
“到那儿去的应该是我,”年轻人继续说,“他们为什么不拿我去做牺牲?我能够走十圈,走十二圈,十五圈。帕罗提瓦只走了七圈。他们可以从我身上得到两倍的血,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殷红。”他挥出双臂夸张地做了个手势,随即失望地放了下来。“可是他们不肯让我去。他们因为我的肤色而不喜欢我,他们一向这样,一向。”青年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感到不好意思,转开了身子。
惊讶使列宁娜忘记了自己失去了唆麻。她放开了手,第一次看见了那青年。“你是说你想要去挨鞭子吗?”
年轻人仍然别开身子,却做了个动作,表示肯定。“为了村子,为了求雨,为了庄稼生长,为了讨菩公和耶稣的欢喜,也为了表现我能够忍受痛苦,不哭不叫,我想挨鞭子。”他的声音突然换了一种新的共鸣,一挺胸脯,骄傲地、挑战地扬起了下巴,“为了表现我是个男子汉……啊!”他倒抽了一口气,张着嘴,不说话了:他是平生第一次看见这样一个姑娘,面庞并非巧克力色或狗皮色;头发红褐色,永远髦曲;脸上表现了温厚的关怀(奇怪得惊人!)。列宁娜对他笑着。多么好看的小伙子,她在想,真正漂亮的身材。血涌上了小伙子的脸,他低下头,好一会才抬了起来,却发现她还在对他笑。他太激动了,只好掉开了头,假装专心望着广场对面的什么东西。
伯纳提出的几个问题岔开了他的注意。他问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青年把眼睛盯在伯纳脸上(他急于想看那姑娘的微笑,却简直不敢看她),对自己的情况做了解释。在保留地琳妲(他妈妈,列宁娜一听妈妈两字就不好意思了)和他都是外来人。琳妲是很久以前跟一个男人从“那边”来的,那时他还没有出生。那男人就是他的父亲。(伯纳尖起了耳朵。)琳妲从那边的山里独自往北方走,摔到了一道悬崖下面,脑袋受了伤。(“说吧,说吧,”伯纳激动地说。)几个从马尔佩斯去的猎人发现了她,把她带回了村子。琳妲从此再也没有看见那个男人,他的父亲。那人的名字叫汤玛金(没有错,主任的名字就是汤玛士)。他一定是飞走了,没有带她就回到那另外的地方去了——那是个狠心的、不近人情的坏蛋。
“因此我就在马尔佩斯出生了,”他结束了他的话,“在马尔佩斯出生了。”他摇了摇头。
村庄附近那小屋可真肮脏!
一片满是灰沙和垃圾的空地把这小屋跟村子分了开来。两条饥饿的狗在小屋门前的垃圾里不知羞耻地嗅着。他们走进屋里,昏暗里臭烘烘的,苍蝇的嗡嗡声很大。
“琳妲。”年轻人叫道。
“来了。”一个很嘶哑的女声回答。
他们等着。地上的几个碗里有吃剩的饭,说不定已是好几顿剩下的了。
门开了。一个非常肥壮的金发白肤的印第安女人跨进了门槛,大张着嘴站在那儿,呆望着两个生客,不敢相信。列宁娜厌恶地注意到,她已掉了两颗门牙,还没有掉的那些牙的颜色也……她起了鸡皮疙瘩。比刚才那老头子还糟。那么胖,脸上那些线条,那松弛的皮肉,那皱纹,那下垂的脸皮上长着的浅紫色的疙瘩。还有充血的眼睛和鼻子上那红色的血管。那脖子——那脖子:裹在头上那毛毡——又破烂又肮脏。还有那棕色的口袋样的短衫下的巨大的乳房和凸出的肚子,那腰身。啊,比那老头糟糕多了,糟糕多了!那可怜的女人竟突然口中叽里呱啦说着,伸出双手向他们跑来——福帝呀!福帝呀!那人竟紧紧地搂住了她,搂在她那乳房和大肚子上,还亲她。太恶心了,再这样下去她就要呕吐了。那人唾沫滴答他亲吻着她,满身奇臭,显然从来没有洗过澡。还有那简直跟放进德尔塔和爱扑塞隆瓶里的东西一样的怪味(不,关于伯纳的话不会是真的),肯定是酒精的味道。她尽快挣脱了她,躲开了。
她面前是一张哭得歪扭的脏脸。那老女人在哭。 “哦,亲爱的,亲爱的。”话语夹杂着哽咽,滔滔不绝。“你要是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就好了,这么多年没有见到过一张文明面孔,是的,没有见到过一件文明衣服。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真正的人造丝衣服了呢。”她用指头捻着列宁娜的衬衫袖子,扣子是黑色的。“还有这可爱的新胶天鹅绒的短裤!你知道吗,我亲爱的,我的那些老衣服还留着——我穿来的那些,保存在一个箱子里,以后给你们看,尽管全都破了。还有非常可爱的白皮带——虽然我不能不说你这摩洛哥皮绿皮带更好。”她又开始流泪了。“我估计约翰告诉过你了,我受过许多苦,而且一点唆麻都没有。只有偶然喝点波培带来的美似可。波培是我认识的一个小伙子。但是喝过之后非常难受,美似可本来就那样。喝沛瑶特叫人恶心,而且产生一种可怕的感觉,第二天更感到丢脸。我就觉得非常丢脸。你想想看,我,一个比塔,竟然生了个孩子,你设身处地想想看。(只这么提了一句,列宁娜已经吓坏了。)“虽然我可以发誓那不能怪我,因为我至今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有的马尔萨斯操我都做了,总是按照顺序,一、二、三、四全做,我发誓。可照样出了事,当然,这儿是不会有人流中心的。顺带问一句,人流中心还在切尔席吗?”她问,列宁娜点点头。“星期二和星期五还有泛光照明吗?”列宁娜又点了点头。“那可爱的玻璃大楼呀!”可怜的琳妲扬起脸闭上眼睛狂喜地想象着那回忆中的灿烂景象。“还有河上的夜景。”老太婆低声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紧闭的眼睑后缓缓渗出。“晚上从斯托克波吉飞回去,洗一个热水澡,来一次真空振动按摩……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又睁开了眼睛,用鼻子嗅了一两下,用手指捏了鼻涕,揩在自己短衫衣襟上。“啊,对不起。”她看见列宁娜下意识的厌恶表情,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做,可要是你,没有手绢你又能怎么办?我记得当初那些肮脏多叫我生气,所有的东西都没有防腐。他们最初带我来时我头上有一个可怕的伤口。你就想象不出他们拿什么东西涂在伤口上。污秽,只有污秽。‘文明就是消毒,’我老对他们说,甚至对他们说顺口溜,‘链球菌马儿右转弯,转到斑波里T字边,T字边去把什么干?看看漂亮的洗手间。’好像他们全是些娃娃。但是他们当然不会懂。他们怎么会懂呢?看来我最后也就习惯了。何况没有安热水管,怎么干净得了?你看这些衣服。这种丑八怪毛呢老穿不破,不像人造丝。而且按要求破了你还得补。可我是个比塔,是在授精室工作的,谁也没有教过我干这种活儿,那不是我分内的事。何况那时候修补是一种错误。有了窟窿就扔掉,买新的。‘越缝越穷’,这话难道不对吗?修补是反社会的行为。可在这儿就不同了。简直像是跟疯子生活在一起。他们干的每一件事都是发疯。”她四面一望,见约翰和伯纳已经离开了她,在屋子外面的灰沙和垃圾中走来走去,却仍然放低了嗓门,机密地猫着腰靠了过来,列宁娜僵硬了身子退开了。老太婆那毒害胚胎的臭味吹动了列宁娜面颊上的汗毛。“比如,”她低声沙哑地说,“就拿他们这儿男女相处的方式来说吧。那是发疯,绝对的发疯。人人属于彼此——他们会这样吗?会吗?”她揪着列宁娜的袖子追问。列宁娜把头扭到一边,点了点头,出了一口气(她刚才屏住了呼吸),设法吸了一口比较不太受污染的空气。“哼,人在这儿是不会属于一个以上的人的。你要是按照常现接受男人,人家就说你坏,反社会,就会仇恨你,瞧不起你。有一回一大批女人来找我大闹了一场,因为她们的男人来看我。哼,为什么不能来看我?然后,她们向我冲了过来……不,太可怕了!我没法告诉你。”琳妲用手遮住脸,吓坏了。“这儿的女人非常可恨;她们疯狂,疯狂而且残忍。她们当然不懂得马尔萨斯操、培养瓶、换瓶和诸如此类的东西。太叫人受不了了。想想看,我居然……啊,福帝,福帝,福帝!可是约翰对我倒的确是个很大的安慰。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即使他常常因为有男人……而很伤心,就连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他也……有一回,他甚至因为我常跟可怜的朗西瓦——也许是波培?——睡觉,就想杀死他(不过,那时约翰已经大了一些)。因为我从来无法让他懂得那是文明人应当做的事。我觉得疯狂是会传染的。总之,约翰似乎从印第安人那儿传染了疯病,当然,因为他跟他们一起的时候很多,尽管他们对他很恶劣,也不让他做别的小伙子可以做的事。这在一定的意义上倒是好事。因为那可以让我更容易为他设置条件。虽然你就不知道那有多么困难。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本来是没有义务去知道那些事的。我是说,孩子问你,直升飞机是怎么飞的,世界是什么东西造的——你看,你如果是个一直就在授精室工作的比塔,你怎么回答?你能够拿什么话回答?”
美妙的新世界 第八章
外面,在沙尘和垃圾之中(那儿现在有了四条狗),伯纳在和约翰缓缓地走来走去。
“我很难明白,”伯纳说,“也很难重新组合成印象。我们好像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上,不同的世纪里。有个母亲,有这么多肮脏,有上帝,有衰老,还有疾病……”他摇摇头。“几乎难以想象。我永远也不会明白,除非你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
“解释这个,”他指着印第安村庄,“那个。”村子外那间小屋。“解释这一切。你们的生活。”
“可那有什么可解释的?”
“从头解释起。解释你能够回忆起的一切。”
“我能够回忆起的一切。”约翰皱起了眉头,沉默了很久。
天气炎热,母子俩吃了很多玉米摊饼和甜玉米。琳妲说,“来躺一躺,孩子,”母子俩在大床上躺了下来。“唱歌,”琳妲唱起了“链霉菌马右转弯,转到斑波里T字边”,和“再见吧宝贝班亭,你马上就要换瓶”。歌声越来越含糊……
一阵响动,约翰给惊醒了,有个男人在对琳妲说着什么,琳妲在笑。她原把毛毯拉到了下巴,那人却把它全掀开了。那人的头发像两根黑色的绳子,手臂上有一条可爱的银臂测,镶嵌着蓝色的石头。约翰喜欢那臂侧,可仍然害怕。他把脸躲到淋妲怀里,琳妲搂住他,他感到了安全。他听见琳妲用他听不大懂的话说,“不行,约翰在这儿。”那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琳妲,又温柔地说了几句什么。琳妲说,“不行。”但那人却弯过身子对着他。那脸大而可怕,头发碰到了毛毯。“不。” 琳妲又说,他感到她的手搂得更紧了。“不,不。”但是那人却抓住了他一条胳臂,抓得他生疼,他尖叫起来。那人伸出另一只手抱起他来。琳妲仍然抱住他说,“ 不行,不行。’那人说了些生气的话,很短促。琳妲的手突然放松了。“琳妲,琳妲。”他又是踢腿又是挣扎。但是那人把他抱到了门边,开了门,把他放在另一间屋子正中,自己走掉,在身后关上了门。他爬起来跑到门口。他踮起脚勉强可以摸到那巨大的水门闩;他抬起门闩一推;却打不开。“琳妲。”他大叫。琳妲没有回答。
他记起了一间相当阴暗的房间;里面有些奇怪的木头制品,牵着许多线,许多妇女站在周围。琳妲说那是在编毛毡。琳妲要他跟别的孩子们一起坐在屋角,她自己去帮女人们工作。他跟小孩子们玩了很久。人们突然非常大声地讲起话来,有女人在推着琳妲,要她出去。琳妲在哭,在往门边走。他跟了上去,问她那些女人为什么生气。“因为我弄坏了东西。”然后琳妲也生气了。“她们那种混账编织法我怎么会知道?”她说,“恶劣的野蛮人。”他问她什么叫野蛮人。他们回到自己屋里时波培已经等在门口,他跟他俩进了屋。波培有一个大葫芦,里面装着些像水一样的东西,不过不是水,而是一种有臭味、烧嘴巴,能弄得你咳嗽的东西。琳妲喝了一点,波培也喝了一点。然后琳妲便哈哈大笑,大声说话。然后她便跟波培进了另一间屋子……波培走掉以后他进了屋子。琳妲躺在床上睡得很熟,他没有法子叫醒她。
那时波培来得很勤。他说葫芦里的东西叫美似可。可是琳妲说那应该叫做唆麻,只是喝了之后不舒服。他恨波培,也恨所有的人——所有的来看琳妲的男人。有天下午他正在跟别的孩子们玩——那天很冷,他记得,山上有雪,他回到屋里听见寝室里有愤怒的叫喊。是女人的声音,说的话他听不懂,但是知道那是可怕的话。然后,突然叭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摔倒了。他听见人们跑来跑去。然后又是叭的一声,再后是像驴子挨鞭打的声音,只是挨打的不像驴那么瘦。琳妲尖叫起来。“啊,别,别,别打!”她说。他跑了进去,三个妇女披着黑毡子,琳妲在床上。一个妇女抓住她的手腕;另一个压在她的腿上,不让她踢;第三个妇女正在用鞭子抽她。一鞭,两鞭,三鞭,每一鞭抽下去琳妲都尖声大叫。他哭着拽那女人的毡子边,“求你啦,求你啦。”他说。那女人用空手把他拉开,又抽了一鞭子,琳妲又尖叫起来。他两手抓住那女人褐色的大手,使尽力气咬了下去。那女人叫了起来,挣脱了手,狠命一巴掌把他推倒在地上,还趁他躺在地上时抽了他三鞭子,那鞭子比什么都厉害,他痛得像火烧。鞭子又呼啸了,抽了下来。可这一次叫喊的是琳妲。
“可她们为什么要伤害你,琳妲?”那天晚上他问道。他哭着,因为自己背上那些红色的鞭痕还痛得厉害;也因为人们太野蛮,太不公平;也因为他自己是个孩子,无法反抗。琳妲也在哭。她倒是成年人,可她只有一个人,打不过她们三个。那对她也不公平。“她们为什么要欺负你,琳妲?”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她的话听不清,因为她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她们说那些男人是她们的,”她说下去,好像根本不是在对他讲话;而是在跟她内心的什么人讲话。她的话很长,他听不懂;最后她开始哭了,哭声比任何时候都大。
“啊,别哭,琳妲,别哭。”
他靠过去,靠得紧紧的,伸手搂住她的脖子。琳姐叫了起来,“哦,别碰,我的肩膀!哦!”她使劲推开了他。他的脑袋撞在了墙上。“小白痴!”她叫道;然后她开始打他耳光。叭!叭!……
“琳妲,”他叫了出来,“哦,妈妈。别打了!”
“我不是你妈妈。我不要做你妈妈。”
“可是琳妲……哦!”她又给了他一耳光。
“变成了野蛮人,”她大叫。“像野兽一样下崽……要不是因为你我就可能去找探长,就有可能走掉。可带着孩子是不行的。那太丢脸。”
他见她又要打他,举起手臂想遮住脸,“哦,琳妲,别打,求你别打。”
“小野兽!”她拉下了他的胳臂,脸露了出来。
“别打了,琳妲。”他闭上眼睛,等着挨打。
可是她没有打。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看见她正望着他。他勉强对她笑了笑。她突然双手搂住了他,亲他,亲了又亲。
有时琳妲几天不起床,躺在床上伤心。或者又喝波培带来的东西,然后就老笑,又睡觉。有时她生病了,常常忘记给他洗脸洗澡,他除了冷玉米摊饼没有别的东西哈。他记得她第一次在他的头发里发现那些小动物时,大惊小怪地叫个没有完。
他们最快活的时候是在她向他讲述那个地方时。“任何时候你想飞,你都可以飞,真的吗?”
“任何时候你想飞都可以的,”她告诉他从一个盒子里放出来的好听的音乐,好玩的、好吃的。好喝的东西;在墙上一个东西上一按,就会发出亮光;还有图画,不光是看得见,而且还听得见,摸得着,闻得出;还有一种盒子,能够发出愉快的香味;还有山那么高的房子,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银灰色的。那儿每个人都非常快活,没有人会伤心或者生气。每个人都属于每个其他的人。还有那些盒子,在那儿你可以看见和听见世界那一边发生的事情,还有瓶子里的可爱的小婴儿 ——一切都那么干净,没有臭味,没有肮脏,人们从来不会孤独,大家在一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像在这儿马尔佩斯开夏令舞会时一样。只是快活得多,而且每天都快活,每天都快活……他一小时一小时地听着。有时他跟别的孩子们玩腻了,村子里的老人也会用另外的语言对他们讲故事。讲世界的伟大的改造者;讲左手跟右手、干和湿之间的长期斗争;讲晚上一想就想出了大雾,然后又把全世界从雾里救出来的阿沃纳微罗那;讲地母和天父;讲战争与机遇的孪生子阿海雨塔和玛塞列蚂;讲耶稣和菩公;讲玛利和让自己青春重现的哀擦那雷喜;讲拉古纳的黑石头和阿扣马的大鹰和圣母。全是些离奇的故事,因为是用另一种语言讲的,不大听得懂,所以特别好听。他常躺在床上想着天堂和伦敦、阿扣马圣母和一排排清洁的瓶子里的婴儿。耶稣飞上天,琳组飞上天,还有世界孵化中心的伟大主任和阿沃纳微罗那。
许多男人来看琳妲。孩子们开始用指头指他。他们用那另外一种陌生语言说琳妲是坏女人。他们叫了她一些名字,他听不懂,却明白都是坏名字。有一天他们唱了她一个歌,唱了又唱。他对他们扔石头。他们也扔石头打他,一块尖石头砸伤了他的脸,血流不止,他满身是血。
琳妲教他读书,她用一块木炭在墙上画了些画——一只动物坐着,一个婴儿在瓶子里,然后又写些字母。写:小小子蹲瓶子,小猫咪坐垫子。他学得又快又轻松。他会读墙上所有的字之后琳妲打开了她的大木箱,从那些她从来不穿的滑稽的小红裤下面抽出了一本薄薄的小书。那书他以前常看见。“你长大以后,”她说,“就可以读了。”好了,现在他长大了,他觉得骄傲。“我担心你不会觉得这书能叫你太激动,”她说,“但那是我唯一的东西,”她叹了一口气,“你要是能够看见那些可爱的朗读机就好了!我们在伦敦常用的。”他读了起来,《胚胎的化学和细菌学条件设置》、《胚胎库比塔人员实用说明书》。光是读那标题就花了他一刻钟。他把书扔到了地上。“讨厌,讨厌的书!”他哭了起来。
孩子们仍然唱着那支关于琳妲的可怕的歌。有时他们又嘲笑他穿得太破烂。他的衣裳破了琳妲不知道怎么补。她告诉他在那另外的地方,衣服有了洞就扔掉,买新的。“破烂儿,破烂儿!孩子们对他喊。“可是我会读书,”他想,“他们不会,连什么是读书都不知道。”他们嘲笑他时,他努力想着读书,就很容易对付了。他可以装着不在乎。于是他又要求琳妲把书给他。
孩子们越是唱歌,指指戳戳,他越是用功读书。那些字他很快就读得很好了,就连最长的字也一样。但那是什么意思呢?他问琳妲,她一般是答不上来。即使能答得上来,她也解释不清楚。
“什么叫化学药品?”他有时间。
“哦,比如镁盐,比如保持德尔塔和爱扑塞隆们瘦小落后的酒精;比如制造骨头的碳酸钙和诸如此类的东西。”
“可是化学药品怎么制造呢,琳妲?化学药品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不知道,是从瓶子里取出来的。瓶子空了就打发人到药品仓库去要。是药品仓库的人制造的,我估计。或者是由他们打发人到工厂去取来的,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搞过化学。我一向只搞胚胎。”
他问她其他问题也都一样。琳妲好像从来就不知道。印第安村的老年人的回答却要确切得多。
“人和一切生物的种子,太阳的种子,大地的种子,天的种子都是阿沃纳微罗那用繁衍神雾创造出来的。现在世界有四个子宫,他把种子放进了最低的子宫里。种子渐渐成长……”
有一天(约翰后来算出那难是他十二岁生日后不久),他回家发现寝室地上有一本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书。那书很厚,样子很古老;书脊叫耗子咬坏了;有些书页散了,皱了。他拣了起来,看了看书名页,那书叫做《威廉·莎士比亚全集》。
琳妲躺在床上,从一个杯子里暖着一种非常难闻的美似可。“哪书是波培拿来的。”她说。她的嗓子又粗又吸,仿佛是别人的声音。“原放在羚羊圣窟的一个箱子里,据说已经放了好几百年。我觉得说得对,因为我看了看,认为满是废话,木文明,可是用来训练你读书还是可以的。”她喝完最后一口,把杯子放在床边地面上,转过身子,打了一两个嗝,睡着了。
他随意翻开了书。
“不,而是生活
在油渍斑斑汗臭薰人的床上。
浸渍在腐败、调情和做爱里,
下面是恶心的猪圈……”。
那些奇怪的话在他心里翻腾,有如滚滚雷霆说的话;有如夏令的舞会上的大鼓——若是鼓声也能表达意思的话;有如唱玉米之歌的男声,很美,很美,美得叫你想哭;有如老米季马摇晃着羽翎。雕花手杖和石头和骨头物件时所念的咒语——佳特拉、其录、喜洛亏、喜洛亏、凄哀、喜卢、喜卢、其托——但比那咒语好,因为它有更多的意思,因为那是说给他听的;说得好极了,而且叫人听得似懂非懂,那是一种美丽得慑人的咒语,是关于琳妲,关于琳妲躺在那儿打呼喀,床前地上摆着空杯子的。是关于琳妲与波培,琳妲与波培的。
他越来越恨波培了。一个人能够笑呀笑呀却仍然是个恶棍。一个不肯悔改的、欺诈的。荒淫的、狠毒的恶棍。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似懂非懂,但却很有魅力,老在他脑袋里轰隆隆震响。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以前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波培;没有真正恨过他,因为他从来说不清对他的恨有多深。可现在他听见了这些咒语,它们像鼓点,像歌声,像魔法。这些咒语和包含咒语的那个非常奇怪的故事(那故事他虽不大清楚,但照样觉得非常非常精彩),它们给了他仇恨波培的理由,使他的仇恨更真实,甚至使波培也更真实了。
有一天他玩耍回来,内室的门开着,看见他俩一起躺在床上睡着了——雪白的琳妲和她身边的几乎是黑色的波培。波培一只胳臂在她脖子底下,另外一只黑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他的一根长辫子缠在她的喉头,好像是条黑蛇要想缠死她。波培的葫芦和一个杯子放在床边的地面上。琳妲在打鼾。
他的心仿佛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空洞。他被掏空了,空而且冷,感到很恶心,很晕眩。他靠在墙上稳住了自己。“不肯悔改的、欺诈的、荒淫的……”这话在他的脑袋里重复着,重复着,像嘭嘭的鼓声,像讴歌玉米的歌声,像咒语。他突然从浑身冰凉变得满身燥热。他的血液在奔流,面颊在燃烧,屋子在他面前旋转着,阴暗了。他咬牙切齿。“我要杀死他。我要杀死他,”他不断地说。突然更多的话出现了:
“等他在酗酒昏睡,或怒不可遏的时候,
等他躺在建乱的贪欢的床上的时候……”
咒语在为他说话,咒语解释了命令,发出了命令。他退回到外面的屋子。“在他酗酒昏睡的时候……”切肉的刀子就在火炉边的地上。他拣起刀子踮起脚尖回到了门边。“在他酗酒昏睡的时候,酗酒昏睡的时候……”他冲过房间,一刀刺去,啊,血!——又是一刀,波培惊醒了。他举起手又是一刀,手却被抓住了——哦,哦!——被扭开了。他不能动了,逃不掉了。波培的那双黑黑的小眼睛非常逼近地盯着他的眼睛。他把眼睛扭到了一边。波培的左肩上有两个伤口。“啊,看那血!琳妲在叫喊,“看那血!”流血的景象从来就叫她受不了。波培举起了他另一只手——约翰以为他要打他,便僵直了身子,准备挨打。但是那手只是抓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了过来,使他不得不再望着波培的脸。他们俩对视了很久,对视了几个小时,又几个小时。突然,他哭了起来——因为忍不住。波培哈哈大笑。“去吧,”他用另一种印第安语说,“去吧,勇敢的阿海优塔。”约翰逃了出去,到另外那间屋子去隐藏他的眼泪去了。
“你十五岁了,”老米季马用印第安话说,“现在我可以教你抟泥土了。”
两人蹲在江边,一起工作。
“首先,”米季马两手抓起一团湿泥说,”我们做一个小月亮。”老头把泥捏成了一个圆饼,然后让饼边竖起了一点;月亮变成了浅杯。
他慢慢地笨拙地学着老人那巧妙的动作。
“月亮,杯子,现在是蛇,”米季马把另一块泥土搓成了一根可以盘曲的长条,盘成了一个圆圈,再把它压紧在杯子口上。“然后又是一条蛇,又是一条蛇,再是一条蛇。”米季马一圈又一圈塑造出了罐子的边。那罐子原来窄小,现在鼓了出来,到了罐口又窄小了。米季马挤压着,拍打着,抹着,刮着;最后那罐子站在了那里,就是马尔佩斯常见的那种水罐,只是颜色是奶油白,而不是黑的,而且摸起来还软。约翰的罐子站在米季马的罐子旁边,那是对米季马的罐子的歪扭的摹本。他望着两个罐子,忍不住笑了。
“下一个就会好一些了。”他说,开始润湿另一块泥。
抟弄,成型,感觉到自己的手越来越巧,越来越有力——这给了他不寻常的快乐。“A呀B呀C,维呀他命D,”他一边工作一边唱歌,“脂肪在肝中,鳖鱼在海里。”米季马也唱了起来——那是关于杀熊的歌。他们俩工作了一整天,让他一整天都充满了强烈的令人陶醉的欢乐。
“明年冬天,”老米季马说,“我教你做弓。”
他在屋外站了很久。里面的仪式终于结束了,门打开了,人们走了出来。科特路首先出现。他握紧了右手伸在前面,好像捏着什么值钱的珍宝。季雅纪美跟在后面,她也捏紧一只手,同样伸了出去。他们俩默默地走着,后面跟着他们的嫡。堂、表兄弟姐妹和所有的老人。
他们走出了印第安村落,穿过了石源,来到悬崖边上,面对着清晨的太阳站住了。科特路张开了手,一把玉米面白森森躺在他手掌里,他对着玉米面呼出一口气,喃喃地说了几句,把那白色的粉末对着太阳撒去。季雅纪美也这样做。然后季雅纪美的父亲也走上前来,举起一根带羽翎的祈祷杖,做了一个很长的祈祷,然后把那祈祷杖也随着玉米面扔了出去。
“礼成,”米季马大声说,“他们俩结婚了。”
“礼成了,”人们转过身来,琳妲说,“我能够说的只有一句话:这的确好像是小题大做。在文明社会,一个男孩子想要一个女孩子只需要……可是,你要到哪儿去,约翰?”
约翰不管她的招呼,只顾跑,要跑掉,跑掉,跑到能让他孤独的地方去。
礼成。老米季马的话在他的心里不断重复。礼成,礼成……他曾经爱过季雅纪美,默默地、远远地,然而热烈,不顾一切,没有希望。可现在已经“巩成”。那时他十六岁。
在月亮团圆的日子,羚羊圣窟里常有人倾诉秘密。完成秘密和产生秘密。人们到那儿去,到羚羊圣窟去,去时是孩子,回来变做了成人。男孩都害怕,却又渴望,那一天终于来了。太阳落了山,月亮升了起来。他跟别人去了。几个男人的黑影站在圣窟门口,梯子往下伸到了红灯照着的深处。带头的几个男孩已经开始往下爬。一个男人突然走了出来,抓住了胳臂把他拖出了行列。他挣脱之后又回到行列里去。这一回那人摸了他,扯了他的头发。‘称没有资格,白毛!”“那母狗下的崽没有资格!”有个人说,男孩子们笑了。“滚!”因为他仍在人群边逗留,不肯离开,人们又叫了起来。有人弯下腰拣起石头扔他。“滚,滚,滚!”石头像雨点一样飞来。他流着血逃到了阴暗处。红灯照耀的圣窟里歌唱开始了。最后的男孩已经爬下梯子。他完全孤独了。
在印第安人村庄外面光秃秃的石源平顶上,他完全孤独了。月光下的岩石像漂白了的骷髅。高崖下的山谷里郊狼在对着月亮嚎叫。他受伤的地方很疼,伤口还在流血。他抽泣,并非因为痛,而是因为孤独。他一个人被赶了出来,进入了像骷髅一样的岩石和月光的世界。他在悬崖边上背着月光坐下了。他向下看看石塬漆黑的影子,看看死亡漆黑的影子。他只要向前一步,轻轻一跳……他把右手伸进月光里。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几秒钟滴一滴。一滴,一滴,又一滴。明天,明天,还有明天……。
他已经找到了时间、死亡和上帝。
“孤独,永远孤独。”小伙子说。
那话在伯纳心里引起了一种凄凉的反响。孤独,孤独……“我也孤独,”他说,情不自禁说了句体已话,“孤独得可怕。”
“你也孤独吗?”约翰露出一脸惊讶,“我还以为在那边……我是说琳妲总说那边的人从来不会孤独。”
伯纳扭泥地涨红了脸。“你看,”他嘟哝说,眼睛望着别处,“我估计,我跟我那儿的人很不相同。如果一个人换瓶时就有了不同……”。
“对,说得正好,”小伙子点点头,“如果有了不同,就必定会孤独。他们对人太凶恶。他们把我完全排斥在一切之外,你知道吗?别的小伙子被打发上山去过夜 ——那是你必须去梦想出你的神圣动物的时候,你知道——他们却不让我跟他们去,什么秘密都不告诉我。可我自己告诉了我自己,”他说下去,“我五天没有吃东西,然后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出去了,进入了那边的山。”他指点着说。
伯纳居高临下地笑了,“你梦想出了什么吗?”他问。
对方点点头。“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他停了一会儿低声说,“有一回,”他说下去,“我做了一件别人从没有做过的事。夏天的正午,我双手分开靠在一块岩石上,好像十字架上的耶稣。”
“为什么?”
“我想知道钉在十字架上是什么滋味。吊在那儿,太阳光里……”。
“可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哦……”他犹豫了一下,“因为我觉得,既然耶稣受得了,我也就应该受得了。而且,一个人如果做了什么错事……何况我很不幸;那也是一个理由。”
“用这种办法治疗你的不幸似乎有些好笑。”帕纳说。可是再想了一下他觉得这样做也有一定的道理,总比吃唆麻好……。
“过了一会儿我晕了过去,”小伙子说,“扑倒在地上。你看见我受伤的地方了吗?”他从他的额头上捞起了那厚密的黄头发,露出了右太阳穴上的伤疤。一道灰痕。
伯纳看了一眼,但。心里立即一怔,望到了一边。他的条件设置使他不那么容易产生怜悯,却十分敏感娇气。提起疾病和痛苦他不但恐怖,而且抵触,甚至厌恶,像遇见了肮脏、畸形或是衰老。他赶紧换了个话题。
“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跟我们一起回到伦敦去?”他问道,走出了他这场战役的第一步。他在那小房间里已看出了那野蛮人的“父亲”是谁,从那时起他就在秘密地酝酿着他的战略,“你愿去吗?”
那小伙子的脸上放出了光彩。“你真有那意思?”
“当然,就是说我如果能够得到批准的话。”
“琳妲也去?”
“晤……”他犹豫了,没有把握。那个讨厌的东西!不,那办不到。除非,除非……伯纳突然想起她那份叫人恶心的样子可能是一笔巨大的资本。“但是当然。”他叫道,用过分的热中代替了他开初的迟疑。
小伙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想看,我平生的梦想竟然得以实现。你还记得米兰达的话吗?”
“米兰达是谁?”
但是那小伙子显然没有听见他提问。“啊,奇迹!”他在念着;眼睛发光,面颊泛出明亮的红晕。“这儿有多少美好的人!人是多么美丽!”红晕突然加深了。他想到了列宁娜,一个穿玻瓶绿黏胶衣裳的天使,青春年少和皮肤营养霜使她显得容光焕发,丰腴美艳,和善地微笑着。他的声音迟疑了。“啊,美妙的新世界广’他背起书来,又突然打住了。血液已经离开了他的面颊;他苍白得像纸。“你跟她结婚了吗?”他问。
“我什么?”
“结婚。你知道——永不分离。他们用印第安话说:永不分离。婚姻是不能分离的。”
“福帝呀,没有!”伯纳忍不住笑了。
约翰也笑了。却是为了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高兴。
“啊,美妙的新世界,”他重复了一句,“啊,美妙的新世界,有多么出色的人物。咱们立即出发吧。”
“你说话的方式有时候很特别,”伯纳又迷惑又惊讶地盯着小伙子,“不过,等到你真正看见新世界时再说,好不好?”
美妙的新世界 第九章
第九章
有了一天的离奇与恐怖的经历,列宁娜觉得自己有充分的权利享受一个完全的、绝对的假期。两人一回到宾馆她就吞下了六粒半克的唆麻片,在床上躺了下来,不到十分钟已经飞往月宫的永恒,至少得十八个小时才能醒来。
这时伯纳却躺在黑暗里瞪着大眼想着心事,半夜后许久才入睡;可他的失眠并非没有收获。他拟定了一个计划。
第二天早上十点,穿绿制服的八分之一混血儿准时下了直升飞机。伯纳在龙舌兰丛中等着他。
“克朗小姐度唆麻假去了,”伯纳解释道,“看来五点以前是不会回来的。这就给了我们七个小时。”
他可以飞到圣塔菲办完必须办的事,然后回到马尔佩斯,到她醒来时间还多。
“她一个人在这儿安全吗?”
“跟直升机一样安全。”混血儿向他保证。
两人上了飞机立即出发。十点三十四分他们在圣塔菲邮局房顶降落。十点三十七分伯纳已接通了白厅世界总统办公室。十点三十九分他已在跟总统福下的第四私人秘书谈话。十点四十四分他已在向第一秘书重复他的故事。到十点四十七分半钟他耳朵里已经震响着穆斯塔法蒙德本人的深沉宏亮的声音。
“我斗胆地想,”伯纳结巴地说,“福下会发现这个问题能引起足够的科学兴趣……”
“是的,我的确认为它能够引起足够的科学兴趣,”那深沉的声音说,‘那你就把这两个人带到伦敦来吧。”
“福下明白,我需要一张特许证……”
“必要的命令,”穆斯塔法·蒙德说,“此刻正在向保留地总监发出。你立即去总监官邸好了。再见,马克思先生。”
寂静。伯纳挂上电话,匆匆上了房顶。
“总监官邸。”他对伽玛绿八分之一混血儿说。
十点五十四分伯纳已经在跟总监握手。
“很高兴,马克思先生,很高兴,”他那轰响的嗓子透着尊敬,“我们刚收到了特别命令……”
“我知道,”伯纳打断了他的话,“我刚才才跟总统阁下通过话。”他一屁股坐进了椅子。他那厌倦的口气暗示着他习惯于每周七天都跟总统阁下通话。“请你尽快采取必要措施,尽快。”他特别强调尽快。他对自己十分欣赏。
十一点零三分所有的文件已经进了他的口袋。
“再见。”他居高临下地对总监说。总监已经陪着他走到了电梯门口。
他步行到了宾馆,洗了个澡,做了真空振动按摩,用电动刀刮了胡子,听了早间新闻,看了半小时电视,才慢条斯理吃了午饭。两点半钟他已经跟八分之一混血儿一起飞回了马尔佩斯。
小伙子站在招待所门外。
“伯纳,”他叫道,“帕纳!”没有人回答。
小伙子穿着鹿皮靴,走路没有声音。他跑上台阶,拽了拽门,门关着。
他们走了!那是他所遇见过的最可怕的事。列宁娜请他来看他们,可他们却走掉了。他在台阶上坐下,哭了起来。
半小时后他想起往窗户里望望。他看见的第一件东西是一个绿色手提箱,箱盖上印着姓名的第一个字母L.C。欢乐像火焰一样从他心里烧起。他拣起一块石头。碎玻璃落在地上叮叮地响。不久以后他已进了屋子。一打开绿色的手提箱他立即闻到了列宁娜的香水味。那香味弥漫了他的肺叶,那是列宁娜的香味呢。他的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他几乎晕了过去。他把身子弯在那宝贵的箱子上,抗磨着,翻看着,拿到光线里审视着。他起初对列宁娜用来换洗的新腔天鹅绒短裤上的拉链弄不明白,到他明白过来,便觉得很好玩;拉过去,拉过来,再拉过去,又拉过来;他着迷了。列宁娜的绿色拖鞋是他平生见过的最精美的东西。他打开一件贴身拉链衫,不禁羞红了脸,赶快放到了一边。但是亲吻了一下一条人造丝手绢,又把一条围巾围到了脖子上。他打开一个盒子,一股香粉喷了出来,喷在他手上。他把它擦在胸口、肩膀和光胳臂上。多好闻的香味!他闭上眼睛,用脸挨了挨擦了粉的胳臂。滑腻的皮肤挨紧他的脸,麝昧的粉香透进了他的鼻子——是活生生的她呀。“列宁娜,”他轻声说,“列宁娜!”
有什么响动吓了他一跳,他心虚地转过身子,把偷看着的东西塞回提箱,盖上盖,又听了听,看了看。没有活动的迹象,也没有声音。可他确实听见过什么东西——好像是有人叹气,好像是木头的吱嘎声。他踮起脚,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开了道缝,发现自己望着的是一片宽阔的梯口平台,平台对面是另一道虚掩着的门。他走过去推开门,偷看起来。
列宁娜躺在矮床上,睡得正香。她穿着一件粉红拉链睡衣,床单掀开。髦发衬着她的脸,多么美丽!那粉红的脚趾,那安详的熟睡的面庞,像孩子一样打动人心;那无力松垂的手,那柔软的胳臂,是那么坦然而无助。他的眼里不禁噙满了泪水。
他采取了无穷的预防措施——其实很不必要,因为除非开枪,是无法把列宁娜从预定的唆麻假日提前惊醒的。他进了屋子,跪在床边的地板上,双手指头交叉,注视着她。“她的眼睛。”他喃喃地说道。
“你总在言谈里说起她的眼睛、头发、
面颊、步态、声音;啊,还有她那纤手!
在那双纤手面前,一切白色都只是污秽,
写下的全是自我谴责;连小天鹅的茸毛
跟它柔腻的一握相比,也透着粗糙……”
一只苍蝇围着列宁娜嗡嗡地飞;他挥手把它赶走了。“连苍蝇,”他记起,
“即使朱丽叶皎洁的纤手上的苍蝇一也可以从她唇上盗窃永恒的祝福,
而她,也会因纯洁的处女娇羞而脸红,
好像叫苍蝇吻了也是罪过……”
他非常缓慢地伸出手去,好像想抚摩一只胆小却又颇为危险的鸟。他的手颤抖着,悬在空中,离她那松弛的手指只有一寸,差不多要碰到了。他敢于用自己最卑贱的手指去亵渎……吗?不,他不敢。那鸟太危险。他的手又垂了下来。她多么美丽呀!多么美丽呀!
他突然发现自己在思考着:只要拈住她脖子边的拉链钮,使劲长长一拉……他闭上了眼睛,摇着头,像刚从水里冒出的狗一样摇晃着耳朵。可耻的思想!他为自己难堪。纯洁的处女娇羞……空气里有一种嗡嗡声。又有苍蝇想盗窃永恒的祝福吗?是黄蜂吗?他望了望,什么都没看见。嗡嗡声越来越大,好像选定了要呆在百叶窗外面。飞机!他狼狈不堪地跳了起来,跑回了另一间房,跳出了敞开的窗户。他在高高的龙舌兰丛间的小径上奔跑时看见伯纳从直升飞机上下来。
美妙的新世界 第十章
布鲁姆斯贝里中心,四千个房间里的四千座电钟的指针都指着两点二十七分。这座“工业的蜂巢”(主任喜欢这样叫它证嗡嗡地忙碌着。人人都在忙,事事都井井有条地进行着。显微镜下精子正扬着脑袋,使劲甩着长尾巴,狠命往卵子里钻。卵子在膨胀,在分裂,若是波坎诺夫斯基化过的,则在萌孽,分裂成为无数个胚胎。自动扶梯正从社会条件设置室呜呜地驶进地下室。在那儿昏暗的红光里,胚胎躺在腹膜垫上,冒着蒸熏样的懊热,饱餐着代血剂和荷尔蒙长大,再长大。若是中了毒就伤感地变做发育受阻的爱扑塞隆。瓶架带着轻微的嗡嗡声和轧轧声,带着重新获得的永恒,一礼拜一礼拜难以觉察地移动着。直到那一天,新换瓶的胎儿在换瓶室发出了第一声害怕而吃惊的尖叫。
地下室下层的发电机鸣鸣响着,电梯匆匆地升降。十一个楼层的孵化室全部到了哺育时间。一千八百个婴儿正同时从一千八百个瓶子里吮吸着各自那一品脱消过毒的外分泌液。
楼上,依次往上的十层宿舍里,幼小得还需要午睡的男童和女童跟所有的人一样忙碌着,虽然自己并不知道。他们在不自觉地听着睡眠教育里的卫生课、社交课、阶级觉悟课和幼儿爱情生活课。再往上去,已经下起了雨,九百个略大的儿童在那儿玩着积木和胶泥,玩着“找拉链”和性爱的游戏。
嗡嗡嗡,蜂巢忙碌地、欢快地吟唱着。姑娘们照看着试管,唱着欢乐幸福的歌;条件设置工一边上班,一边吹着口哨。而在换瓶室里换空的瓶子上空,又有多么有趣的谈笑在进行!但是主任和亨利·福斯特一起走进授精室时,脸上却一本正经,严厉地绷着。
“他成了这屋里众人的榜样了,”主任说,“因为这屋里的高种姓人员比中心的其他任何单位都多。我告诉过他两点半到这儿来见我的。”
“他的工作倒还是不错。”亨利摆出宽容的样子假惺惺地说。
“这我知道,但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严格要求。他在智力上的优势意味着相应的道德责任。一个人越有才能,引错路的能量就越大。个别人受点苦总比让大家都腐败好。只要考虑问题不带温情,福斯特先生,你就会明白,一切错误都不及离经叛道严重。谋杀只能杀死个别的人,而个别的人,说到底,算得了什么?”他挥了挥手,指着一排排的显微镜、试管和孵化器。“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制造一个新的——想造多少就造多少。而离经叛道威胁的却不只是个体;而是整个社会。是的,整个社会。”他重复了一句。“啊,他来了。”
伯纳已经进了屋子,在一排排授精员之间向他们走来。一种表面的扬扬得意的自信薄薄地掩饰着他的紧张情绪。他说:“早上好,主任。”说时声音高得荒谬,为了掩饰这个错误,他又说:“你要找到这儿来谈话。”那声音又柔和得荒谬,像耗子叫。
“不错,马克思先生,”主任拿着架子说,“我的确要你到这儿来见我。我知道你昨天晚上已经结束假期,回家来了。”
“是的。”伯纳回答。
“是——是的。”主任拉长了声音像蛇一样嘶嘶地说。随即提高了嗓门,“女士们,先生们,”他的声音像喇叭,“女士们,先生们。”
姑娘们对着试管上空唱的歌和显微镜工。已不在焉的口哨全部突然停止。一片深沉的寂静。大家都四面望着。
“女士们,先生们,”主任再重复了一句,“我这样打断你们的劳动,很为抱歉。是一种痛苦的责任感促使我这样做的。因为社会的安全和稳定遭到了危险。是的,遭到了危险。女士们,先生们。”他谴责地指着伯纳。“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人,这个阿尔法加得到的很多,因此,我们也有理由要求他很多。你们的这位同事——我也许应该提前叫他‘这位以前的同事’?——严重地辜负了大家对他的信任。由于他对体育运动和唆麻的异教徒式的观点;由于他的性生活的恬不知耻的离经叛道,由于他拒绝了我主福帝在下班之后行为要‘恰如婴儿’的教导(说到这儿主任画了一个T字),他已经证明了自己成了社会的公敌,是一切秩序和安定的颠覆者,女士们,先生们,是对抗文明的阴谋家。因此,我建议开除他,把他从本中心的职务上开除出去,让他声名狼藉。我建议立即向上面申报,把他调到最下级的中心去,为了使对他的惩罚对社会最有利,把他调到距离重要人口中心最远的地方去。到了冰岛他就没有多少机会用他那些非福帝的行为引诱别人走上邪路了。” 主任住了口,交叉了双手,威风凛凛地转向了伯纳。“伯纳,你能够提出理由反对我执行对你的处分吗?”
“是的,我能够。”伯纳用非常响亮的声音回答。
主任多少吓了一跳,但仍然神气十足,“那你就提出来吧。”
“当然要提出来,但我的理由还在走道里,请稍候。”伯纳匆匆走到门边,甩开了门。“进来。”他命令道,那“理由”便走了进来,露出了它的形象。
人们倒抽了一口气,发出一阵惊愕和恐怖的低语;一个姑娘尖叫起来;一个人站到椅子上,想看得更清楚,却打翻了两根满装精子的试管。在那些青春矫健的身子和没有歪扭的面孔之间出现了一个离奇可怕的中年的妖怪,面目浮肿、肌肉松弛——是琳妲走进了房间。她卖弄风情地微笑着,那微笑退了色,七零八碎。她走路时滚动着她那巨大的臀部,却自以为是腰肢款摆,冶荡迷人。伯纳走在她的身边。
“他就在那儿。”伯纳指着主任说。
“ 你以为我会认不出他呀?”琳妲极为气愤地问,然后便转身对着主任,“我当然认得出你,汤玛金,我到哪儿都能认得出你,在一千个人里也认得出你。可你也许忘记了我。你不记得了吗?不记得我了吗,汤玛金?我是你的琳妲。”她站在那儿望着他,歪着头微笑着。可那微笑面对着主任那呆板的、厌恶的脸色,逐渐失去了自信,犹豫了,终于消失了。“你想不起来了吗,汤玛金?’北重复道,声音颤抖着。她的眼光焦急而痛苦。那肮脏松弛的脸奇异地扭曲了、变做了极端凄惨的怪笑。 “汤玛金!”她伸出双臂。有人“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主任说话了,“这个吓人的……”
“汤冯金!”她向他跑来,毛毡拖在身后,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无法抑制的哈哈大笑爆发了出来。
“……这种恶作剧太不像话!主任大叫道。
他满脸通红,想挣脱她的拥抱。可她却死命地搂紧了他。“可我是琳妲,我是琳妲。”哈哈大笑淹没了她的话。“你让我怀了个孩子,”她的尖叫压倒了哄堂大笑,带来了突然的令人骇然的寂静;大家的目光狼狈,闪烁游移,不知道往什么地方看好。主任的脸色突然苍白了,停止了挣扎,站在那儿,双手握住琳妲的手腕,低头盯视着她,吓坏了。“的确,怀了个孩子——而我就是他的母亲。”她把这个猥亵的词扔向了受到侮辱的寂静,仿佛是在挑战。然后她离开了主任,感到了羞耻,羞耻,用双手掩住了面孔,抽泣起来。“可那不是我的错,汤玛金。因为我一向总是做操的。是不是?是不是?一向做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要是知道做母亲有多么可怕就好了,汤玛金……可是儿子对我仍然是一种安慰。”她转身向着门口,“约翰!”她叫道,“约翰!”
约翰应声走了进来,在门口先停了一会,四面望了望,然后,他那穿鹿皮靴的脚一声不响地迅速穿过了房间,双膝落地,跪到了主任面前,清脆地叫了一声:“爸爸!”
那个字,那个猥亵得可笑的字,破除了十分难堪的紧张,因为从“爸爸’引起的联想毕竟跟生育的可憎和道德的邪恶隔了一层;这个字不文明,却只是肮脏而不涉淫秽。这个可笑的肮脏字眼缓和了难以忍受的紧张气氛。笑声爆发了出来,是哄堂大笑,几乎是歇斯底里的笑。笑声一阵接着一阵,仿佛不会停止。我的爸爸——而那爸爸却是主任!我的爸爸!啊,福帝!啊,福帝!太精彩了,的确!哄笑和吼叫重新发出,脸都几乎笑破了,笑得眼泪汪汪。又有六支精子管打翻了。我的爸爸!
主任苍白了脸,用疯狂的目光四面望着,他羞愧得手足无措,非常痛苦。
我的爸爸!已出现平静迹象的笑声又爆发了出来,比以前更响了。主任用双手捂住耳朵冲出了房间。
美妙的新世界 第十一章
授精室那一幕之后,伦敦的上层种姓都迫不及待地想见识一下这位妙人。那野蛮人竟然跑到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主任——倒不如说是前主任,因为这可怜的人随即辞了职,再也没有进过中。动了——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叫他“爸爸”。(这恶作剧精彩得叫人不敢相信。)而相反,琳妲却没有引起注意,谁也没有想过要看她。把人称做妈妈原本是过分的玩笑,是一种亵渎。何况她跟别人一样,是从瓶子里孵化出来的,是设定过条件的人,不是真正的野蛮人,因此她不可能真正引起怪念头。最后,还有她那副模样——这才是人们木希望看见可怜的琳妲的最大理由。青春不再,肥胖臃肿,一口坏牙,满脸斑点。还有那身材(福帝呀!)见了她你不能不作呕,打心眼里作呕。因此优秀的人都决心不见琳妲。而琳妲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见他们。回归文明意味着回归唆麻,不但可以躺在床上一天又一天地享受唆麻假日,而且醒过来不会头痛,恶心,想呕吐。用不着感到像喝了佩瑶特一样心虚、抬不起头,仿佛干了什么反社会的可耻罪行。唆麻不会开这种刻薄的玩笑。它所给予的假期是完美的,如果说随后的早上也不愉快的话,却并非由于内在的感受,只是觉得不如唆麻假日那么快活而已。补救的办法是继续度假。她不断贪婪地吵着要求增加唆麻的剂量和次数。萧医生起初反对,后来就按照她的要求给她。她一天吞下的唆麻竟达二十克之多。
“那会叫她在一两个月之内死去的。”医生对伯纳透露了真情。“有一天她的呼吸系统中心会瘫痪,不能呼吸,于是就完了。倒也是好事。我们如果能够返老还童,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可惜办不到。”
出乎每个人意料之外(琳妲在度唆麻假,不会碍事),提出反对的倒是约翰。
“咱们给她那么大的分量岂不是要缩短她的寿命吗?”
“在某种意义上讲,是的,”萧大夫承认,“可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讲我们实际上是在延长她的寿命。”小伙子莫名其妙地瞪大了眼睛。“唆麻让你失去了几年寿命,”大夫说下去,“但是,想一想它在时间以外给你的悠久岁月吧。那是长得难以计量的。每一次唆麻假在我们祖先的眼里都是永恒呢。”
约翰开始明白了。“原来永恒只在我们嘴上和眼睛里。”他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
“没有说什么。”
“当然,”萧大夫说下去,“别人有正经工作要做你就不能打发他到永恒去,可是她并没有什么正经工作要做……。”
“可我照样,”约翰坚持,“认为这不合适。”
大夫耸了耸肩。“好了,如果你宁可让她发疯一样叫喊,喊个没完的话,你可以……。”
约翰最后只好让步了。琳妲得到了竣麻。从此以后她便呆在三十七楼伯纳公寓的小房间里,躺在床上,永远开着收音机、电视机永远开着印度薄荷香水,让它滴着;唆麻片放在一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她呆在那儿,却又压根不在那儿。她永远在辽远处度假,在虚无缥缈的地方,在另一个世界。那儿收音机的音乐是一个色彩绚烂的深渊,一个滑音演奏的悸动的深渊,通向一个光明灿烂的绝对信念的中心(其间经过了多少美妙的曲折);在那儿,闪烁在电视机里的形象是某些在美妙得难以描述的,全是歌唱的感官片里的演员。在那儿滴下的印度薄荷不光是香水,也是阳光,也是一百万只色唆风,也是跟她做爱的波培,只是比那还要美妙得多,美妙得没法比,而且无穷无尽。
“是的,我们没有办法返老还童。但是我很高兴。”萧大夫下了结论,“有了这个机会看到了人类衰老的标本。非常感谢你找了我来。”他跟伯纳热烈地握手。
于是人们以后所关注的就只有约翰了。由于只能够通过公认的监护人伯纳才能见到约翰,伯纳现在才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不但受到正常的对待,而且成了一个风云人物。人们再也不谈论他代血剂里的酒精了,也不再嘲笑他的外表了。亨利·福斯特一改常态,对他亲切了起来。本尼托·胡佛送给了他一份礼物,六包性激素口香糖。命运预定局局长助理也一反常态.几乎卑躬屈节地要求伯纳邀请他去参加他的晚会。至于女人嘛,只要伯纳有一点邀请的暗示,谁都可以让他上手。
“伯纳邀请我下星期三去跟野人见面呢。”范尼得意地宣布。
“我很高兴,”列宁娜说,“现在你得承认你对伯纳的看法是错的了。你不觉得他相当可爱吗?”
范尼点点头。“而且我还要说,”她说道,“我感到惊讶,却愉快”
装瓶车间主任、命运预定主任和授精司长的三位助理、情感工程学院的感官片教授、西敏寺社区歌咏大厅经理板块诺夫斯基化监督——伯纳的要人名单没有个完。
“这一周我到手了六个姑娘,”他对赫姆霍尔兹·华生说体已话。“星期—一个,星期三两个,星期五加了两个,星期六加了一个。我要是有时间或是有兴趣的话,至少还有十二个姑娘迫不及待想要……。”
赫姆霍尔兹阴沉着脸,不以为然地听他吹嘘,一声不响。伯纳生气了。
“你妒忌了?”他说。
赫姆霍尔兹摇摇头。“我感到有点悲哀,如此而已。”他说。
伯纳怒气冲冲地走掉了。以后我再也不跟赫姆霍尔兹说话了,他对自己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成功在伯纳的脑袋里嘶嘶地响,让他跟那个他一向不满的世界和解了,其效果有如一切美酒。只要这个社会承认他是个重要人物,一切秩序都是好的。但是尽管他的成功使他和解,他仍然拒绝放弃对现存秩序的批判,因为批判行为提高了他的重要感,让他觉得自己伟大多了。何况他还真正感到有些东西应当批判(同时他也确实喜欢做个成功的人,得到想得到的姑娘)。他在因为野蛮人而讨好他的人面前总想摆出一副离经叛道者的挑剔形象。人家当面有礼貌地听着,背后却摇头。“那小青年没有好下场。”他们说,同时很有把握地预言,他们早晚会见到他倒霉的。“那时他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野蛮人帮助他脱离危险了,”他们说。不过,第一个野蛮人还在,他们还得客气。而他则因为他们的客气老觉得自己确实伟大——伟大。同时快活得飘飘然,比空气还轻。
“比空气还轻。”伯纳说,指着天上。
气象部门的探索气球在阳光里闪着玫瑰色的光,像天上的一颗珍珠,高高飘在他们头顶。
“……对上述的野蛮人,”伯纳指点着说,“展示了文明生活的方方面面……。”
现在他们正将文明世界的鸟瞰图向野蛮人展示——从切林T字架平台上看去。航空站站长和现任气象专家在给野蛮人做向导,但大部分的话还是伯纳包揽了。他非常激动,表现得严然至少是个前来访问的世界总统,比空气还轻。
孟买来的绿色火箭从天空降落。乘客们走下火箭。八个穿咔叽制服的一模一样的德拉维黛多生子从机舱的八个舷窗里往外望着——是乘务员。
“每小时一千五百公里,”站长引人注目地说,“你对此有何看法,野蛮人先生?”
约翰觉得很好。‘不过,’他说,“爱丽尔四十分钟就可以环绕地球一周。”
“令人意外的是,”伯纳在给穆斯塔法·蒙德的报告里说,“野蛮人对于文明的种种发明创造似乎不觉得惊讶,并不肃然起敬。这有一部分无疑是由于一个事实:他听一个叫做琳妲的女人告诉过他。琳妲是他的母……。”
(穆斯塔法·蒙德皱了皱眉头。“那傻瓜难道认为我那么娇气,连他把‘母亲’这字写完我都受不了吗?”)
“还有一部分则是由于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他称之为‘灵魂’的东西上去了,那是他坚持认为独立于物质环境之外的实体。我设法为他指出……。”
总统跳过了后面的一些句子,正打算翻到下一页寻找更有趣的、具体的东西,眼睛却被几句很不寻常的话抓住了。“虽然在此我必须承认,”他读道,“我也同意野蛮人的看法,文明之中的婴儿时期太轻松,或者用他的话说,不够昂贵;因此我愿意借此机会向阁下进一言……。”
穆斯塔法·蒙德立即由温怒变成了快活。这家伙竟然一本正经地教训起我来了——还奢谈着社会秩序,希奇古怪,肯定是疯了。“我应当给他点教训。”他自言自语说,然后一抬头,哈哈大笑起来。木过至少此时还不必教训他。
那是一家生产直升飞机灯座的小厂,是电气设备公司的一个分支。他们在房顶受到了技术总管和人事经理的欢迎(那封传阅的推荐信效果十分神奇)。他们一起下了楼梯,进了工厂。
“每一个步骤,”人事经理解释说,“都尽可能由一个波坎诺夫斯基组负责。”
结果是,八十三个几乎没有鼻子的短脑袋黑色皮肤德尔塔操作冷轧;五十六个鹰钩鼻子麦黄皮肤的伽玛操作五十六部四轴的卡模铣床;一百零七个按高温条件设置的塞内加尔爱扑塞隆在铸工车间工作;三十三个德尔塔女性,长脑袋,沙色头发,臀部窄小,高度一米六九(误差在二十毫米以内)车着螺丝;在装配车间,两组矮个儿的伽玛加在装配发电机。两张矮工作台面对面摆着;传送带在两者之间移动,输送着零部件。四十七个金头发白皮肤的工人面对着四十七个褐色皮肤的工人;四十七个鹰钩鼻面对着四十七个狮子鼻;四十七个后缩的下巴面对四十七个前翘的下巴。完工的机件由十八个一模一样的棕色髦发姑娘检验,她们一律着绿色伽玛服;再由三十四个短腿的左撇子德尔塔减打包进箱。然后由六十三个蓝眼睛、亚麻色头发、长雀斑的半白痴的爱扑塞隆减搬上等在那儿的卡车。
“啊,美妙的新世界……”由于某种记忆里的恶意,那野蛮人发现自己在背诵着米兰达的话。“啊,美妙的新世界,有这么多出色的人物。”
“而且我向你保证,”人事经理在他们离开工厂时总结道,“我们的工人几乎从来不闹事。我们总发现他们……。”
但是那野蛮人已突然离开了他的伙伴,在一丛桂树后面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这结实的大地是架在空中遇见了大气旋涡的直升机。
“那个野蛮人”伯纳写道,“拒绝服用唆麻,而且似乎为他的母……琳妲老逗留在假期里,感到痛苦。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他的母……很衰老,外形讨厌透顶,野蛮人仍然常去看她,对她表现了强烈的依恋之情——这个例子很有趣,说明了早期条件反射的形成可以制约天然冲动,甚至克服它(在本例里,是回避可厌对象的冲动地”
他们在伊顿公学上半部分的屋顶降落。校园对面五十二层楼的路普顿大厦在太阳中闪着白光。大厦左面是公学,右面是高耸起一幢幢可敬的钢骨水泥和维他玻璃的学校社区歌咏大厅。方形广场的正中站立着我主福帝的铬钢塑像,古老而奇特。
他们下飞机时院长嘉福尼博士和校长季特女士会见了他们。
“你们这儿的多生子多吗?”刚开始参观野蛮人就颇为担心地问道。
“啊,不多。”院长回答,“伊顿是专为上层种牲的子女保留的。一个卵子只生成一个成人。当然,教育起来要费事得多。但是他们是打算用来承担重任和处理意外事件的,只能够这样。”他叹了口气。
此时伯纳已经对季特女士产生了强烈的欲望。“如果你星期一、星期三,或是星期五晚上有空的话,”他说道,用大拇指对那野蛮人一戳,“他很特别,你知道,”伯纳加上一句,“怪怪的。”
季特女士微笑了(这微笑的确迷人,伯纳想),说了声谢谢,表示他若举行晚会她是乐意出席的。院长开了门。
阿尔法双加的教室里的五分钟弄得约翰有点糊涂了。
“什么叫做基本相对论?”他悄悄问伯纳,伯纳打算回答,却想了一想,建议他们到别的教室去一趟再说。
一个响亮的女高音在通向比塔减地理教室的走廊门后叫道,“一、二、三、四,”然后带着疲倦的口气说,“照做。”
“马尔萨斯操,”校长解释道,“当然,我们的姑娘大部分都是不孕女,我自己就是,”她对伯纳笑了笑。“但是我们还有大约八百个没有绝育的姑娘需要经常操练。”
约翰在比塔减教室的地理课学到了这样的东西:“野蛮人保留地是由于气候或地理条件不利,或天然资源缺乏,不值得花费功夫去文明化的地区。”咔哒一声,房间黑了。老师头顶的银幕上突然出现了阿科马的悔罪人匍匐在圣母像面前的样子。他们也匍匐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面前和菩公的鹰像面前,哀号着悔罪(那是约翰以前听见过的)。年轻的伊顿学生喊叫起来,大笑起来。悔罪人站起身子,仍然哀号着,脱下了上衣,开始一鞭一鞭地抽打自己。笑声增加了四倍,悔罪人的呻吟声虽被放大,却仍被笑声淹没了。
“可他们在笑什么?”野蛮人感到痛心的困惑,问道。
“为什么?”院长向他转过仍然满是笑意的脸。“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好笑得太不平常了嘛。”
在电影的昏暗里伯纳冒险做出了他以前即使在漆黑之中也不敢做的动作。他仗恃新获得的重要身份伸出胳臂,搂住了女校长的腰。对方如杨柳轻摇般承受了。他正打算偷吻她一两次,或是轻轻捏她一把,百叶窗咔嗒一声又打开了。
“我们还是继续参观吧。”季特女士说,向门边走去。
“这儿,”一会儿以后,院长说,“是睡眠教育控制室。”
数以百计的综合音乐音箱(每间宿舍一个)排列在屋子三面的架上。另一面的鸽笼式文件柜里是一盘盘的录音带,上面是录好的睡眠教育课文。
“把录音带从这儿塞进去,”伯纳打断了嘉福尼博士的话,解释说,“按按这个按钮就……。”
“不对,按那个。”院长很不高兴地纠正他。
“那一个,然后,录音带展开,硒质光电管把光波转化为声波,于是……。”
“于是你就听见了。”嘉福尼博士总结。
“他们读莎士比亚吗?”他们在去生物化学实验室的中途,经过了学校图书馆,野蛮人问道。
“当然不读。”女校长涨红了脸,说。
“我们的图书馆,”嘉福尼博士说,“供有参考书。如果我们的年轻人需要消遣,可以到感官影院去。我们不鼓励他们耽溺于孤独的娱乐。”
玻璃化的公路上,五部公共汽车从他们身边驶过,上面是男女儿童,有的唱歌,有的一声不响地互相拥抱。
“刚刚回来,”嘉福尼博士解释道——此时伯纳悄悄跟女校长订下了当天晚上的约会,“从羽蜕火葬场回来。死亡条件设置从十八个月就开始。每个幼儿每周都得在医院过两个上午,学习死亡课。最优秀的男孩全留在那儿,到死亡日就给他们吃巧克力汁,让他们学会把死亡当做理所当然的事。”
“跟所有的生理过程一样。”女校长业务性地插嘴道。
八点去萨伏衣,一切都准备好了。
在回伦敦的路上,他们在布冷伏德的电视公司逗留了一会儿。
“我去打个电话,你们在这儿等一等好吗?”伯纳问。
野蛮人等着,看着。主白班刚好下班。低种姓的工人们在单轨火车站门前排队——七八百个伽玛、德尔塔和爱扑塞隆男女一共只有十来种面相和身高。售票员在给每个人车票时,无论男女都递给一个小纸简。人的长龙缓缓向前移动。
“小纸筒里,”伯纳回来以后,野蛮人问道(他想起了《威尼斯商人》)“是什么东西?”
“一天的唆麻定量,”帕纳含糊回答,因为嘴里嚼着本尼托·胡佛给他的口香糖。“下班时就发。四颗半克的药片,还有六片是星期六用的。”
他热情地抓住约翰的手臂,两人回头向直升机走去。
列宁娜唱着歌走进更衣室。
“你好像对自己很满意。”范尼说。
“我确实是高兴,”她回答。吱(拉开了拉链)!“半小时以前伯纳来了电话。”吱!吱!她扒掉了内衣内裤。“他有个意外的约会。”吱!“问我今天晚上是不是带野蛮人去看感官电影。我得要赶快。”她匆匆跑向浴室去了。
“好个幸运的姑娘。”范尼眼看着列宁娜走掉,自言自语道。
忠厚的范尼只叙述了事实,话语里没有妒忌。列宁娜确实幸运,因为并不起眼的她反映了流行时尚的光辉,她跟伯纳共享了很大一部分那野蛮人的巨大名气。福帝女青年会的秘书不是请她去报告过经历吗?爱神俱乐部不是已经邀请她参加了年度宴会吗?她不是已经上了感官电影新闻吗?——不是叫全星球数以亿计的人都看得见,听得清,触摸得着了吗?
显耀人物对她的注意也同样令她得意。驻跸总统的第二秘书请她去用过晚宴,吃过早饭。福帝大法官曾经邀请她一起度过周末,还有个周末又是跟坎特伯雷社区首席歌唱家度过的。内外分泌公司的董事长老给她打电话。她还跟欧洲银行副主任去过一趟道维尔。
“当然很美妙,可是在一定意义上,”她对范尼承认过,“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在弄虚作假。因为,当然,他们首先想知道的是跟野蛮人做爱是什么滋味,而我却只能说我不知道。”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他漂亮极了,你不觉得吗?”
“可是他喜欢你吗?”范尼问。
“我觉得他有时喜欢,有时又不喜欢。他总是尽量回避我。我一进房间他就往外走。他总不肯碰我,甚至不肯看我。但是我有时突然转过身去,又会发现他在盯着我。那时候——男人爱上了你那情况你是知道的。”
是的,范尼知道。
“我不明白。”列宁娜说。
她就是不明白,不但不明白,而且相当生气。
“因为,你看,范尼,我喜欢他。”
她越来越喜欢他了。哎,总得有个真正的机会,她洗完澡给自己拍香水时想。啪,啪——真正的机会。她那欢乐的心情奔流洋溢,化成了歌声。
“抱紧我,让我迷醉。情哥哥;
亲吻我,亲得我发昏入魔;
抱紧我,情哥哥,美妙的兔兔;
像唆麻的爱情,多么舒服。”
馨香乐器正在演奏一支令人清新愉快的香草随想曲——麝香草、熏衣草、米迭香、紫苏草、桃金娘和龙蒿发出起伏摇摆的琶音,馥郁的音符通过一连串大胆的变调融入了龙涎香,再通过檀香、樟脑、西洋杉和新割的干草,缓缓回到乐曲开始时那朴素的香味(其间偶然间杂着微妙的噪音——一点猪腰布丁和似有若无的猪粪味)。掌声在最后的一阵席香草香气消失时响起,灯光亮了,合成音乐音箱里的录音带开始播放。空气里充满了超高音小提琴、超级大提琴和代双簧管三重奏的懒洋洋的悦人的音乐。在三四十个小节之后,一个远超过人类声音的歌喉开始在器乐伴奏中婉转歌唱,时而发喉音,时而发头音,时而悠扬如长笛,时而是表现渴求的和声,从嘉斯帕·佛尔斯特的破记录的低音(低到了乐音的极限)轻轻松松升到了翩蝠般颤抖的高音,比最高C还高出许多——那调子在历史上众多的歌唱家之中只有路克利齐亚·阿胡茄瑞曾经尖利地唱出过一次。那是一七七O年,在帕尔马公爵歌剧院,令莫扎特大吃了一惊。
列宁娜和野蛮人陷在他们的冲气座位里听着,嗅着。这时已经是使用眼睛和皮肤的时候。
音乐厅的灯光熄灭了,火焰一般的大字鲜明闪亮,好像在黑暗中漂浮:全超级歌唱、合成对话、嗅觉乐器同步伴奏、彩色立体感官电影〈直升机里三星期〉。
“抓住你椅子扶手上的金属把手,”列宁娜说,“否则你就体会不到感官效果。”
野蛮人按照她的话做了。
此刻那些火焰一样的字母消失了。十秒钟完全的黑暗,然后,一个硕大无朋的黑人和一个短脑袋的比塔加金发女郎突然彼此搂抱着站立在那里,比实际的血肉之躯还不知道立体化多少,耀眼多少,不知道比现实还要现实多少。
野蛮人大吃了一惊。他嘴上是什么感觉呀!他抬手一摸嘴,酥麻感消失了。他的手一落到金属把手上,酥麻感又来了。他的嗅觉器官闻到了纯净的麝香味。录音带上一只超级鸽子像快要死去一样叫着,“咕——咕——”,每秒只振动三十二次。一个比非洲的低音还低的声音回答道,“啊——啊。”“呜——啊!呜——啊!” 立体化的嘴唇再次吻到一起。阿汉市拉影院的六千观众脸上的催情带全酥麻了,通体舒畅的欢乐几乎叫人受不了,“呜……”
电影的情节极其简单。一支对唱曲唱完,最初的“呜!”和“啊!”过去(在那张有名的熊皮上的做爱戏演过,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辨,明确地区分——命运预定局长助理的话完全没有错),那黑人便遇见了直升机事故,头朝下摔了下来。砰!脑袋摔得好痛!观众席上爆发出了一大片“哎呀!”“喔唷!”之声。
震荡把黑人的条件设置彻底改变了。他对金发的比塔女郎产生了排他性的疯狂爱情。女郎抗拒,黑人坚持。斗争,追求,袭击情敌,最后是非常刺激的绑架。金发比塔被掳掠到了天上,在那儿悬了三个星期,跟那疯狂的黑人单独一起,严重地妨害了社会。最后,三个英俊的阿尔法经过一连串冒险和许多空中的打斗翻滚,终于把姑娘救了回来;把黑人送到了成人再设置中心。电影快乐地。花哨地结束,金发比塔成了三个救星的情妇。四个人插入了一个合成音乐四重唱,由超级交响乐队全面伴奏,还配合了嗅觉器官的栀子花香。熊皮最后出现,在响亮的色唆风音乐中,最后的立体接吻在黑暗里淡出,最后的酥麻震颤在唇上颤抖着,颤抖着,有如濒临死亡的飞蛾,越来越弱,越来越轻,终于静止了,不动了。
但对列宁娜来说,那飞蛾还没有完全死亡。即使在灯光大亮、他们随着人群慢慢往电梯蜇去时,那飞蛾的幽灵仍然在她的唇上拍着翅膀,在她的皮肤上散布着精微的,令她震颤的渴求和欢乐。她面颊泛着红晕,抓住野蛮人手臂,瘫软地搂住它贴在胸前。他低头看了看她,苍白了,痛苦了,动了情,却为自己的欲望感到羞耻。他配不上她,他不够资格……两人的眼光碰上了。她的眼光向他许诺了什么样的珍宝呀!那气质可以抵得一个王后的赎金。他赶紧看向别处,抽回了被俘虏的手臂。他暗暗害怕,怕她不再是他配不上的那个姑娘。
“我觉得你不应该看那样的东西。”他说,赶紧把过去和今后可能玷污了她的冰清玉洁的原因转嫁到环境上去。
“什么样的东西,约翰?”
“这样可怕的电影之类的东西。”
“可怕?”列宁娜确实大吃了一惊。“可我觉得很美好。”
“下流,”他义愤地说,“卑鄙。”
她摇摇头,“我木明白你的意思。”他怎么那么奇怪?他怎么会一反常态来破坏情绪?
在直升计程飞机里他几乎没望过她一眼。他为自己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誓言所约束,服从着很久没有起过作用的法则。他别过身子坐着,一声不响。有时他整个身子会突然神经质地战抖起来,好像有手指拨动了一根紧得几乎要断裂的琴弦。
计程直升机在列宁娜公寓房顶降落。“终于”她下了飞机兴奋激动地说。终于——哪怕他刚才那么奇怪。她站在一盏灯下望着小镜子。终于到手了,是的,她的鼻子有点发亮。她用粉扑拍上了一点粉。时间正好,他在付计程飞机机费。她抹着发光的地方想着,“他漂亮得惊人,其实用不着像伯纳那样害羞。可是……要是换了个人,老早就干起来了。好了,现在,终于到手了。”小圆镜里那半张脸突然对她笑了。
“再见。”她身后一个声音吃力地说。列宁娜急忙转过身子。约翰站在计程飞机门口,眼睛紧盯着她,显然从她给鼻子擦粉时起就在盯着,等待着。可他在等什么?是在犹豫,是还没有下定决心,一直在想,想——她想不出他究竟有些什么不寻常的念头。“晚安,列宁娜。”他又说,努力做出个奇怪的面相,想笑。
“可是,约翰……我以为你打算……我是说,你是否……?”
他关了门,向前弯过身子对驾驶员说了点什么,计程飞机射向了空中。
野蛮人从机底的窗户往下看,看见了列宁娜仰起的头在淡蓝色的灯光里显得苍白,嘴张着,在叫着什么。她那因透视而缩小的身姿急速离他而去。房顶那越来越小的方形似乎落进了黑暗里。
五分钟后他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从隐藏的地方找出了那本被老鼠咬破的书。带着宗教的细心翻开了那脏污打皱的书页,开始读起了《奥塞罗》。他记得,奥塞罗跟《直升机上三星期》里的人一样是黑人。
列宁娜擦着眼睛走过房顶,来到电梯前。在下到二十七楼时,她掏出了她的唆麻瓶子。一克是不会够的,她决定,她的痛苦比一克要大。但是如果吞下两克,她就有明天早上不能及时醒来的危险。她折中了一下,往她左手手心抖出了三粒半克的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