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新世界 第十二章
伯纳只好对紧闭的门大叫,野蛮人却不肯开门。
“可是,大家都在那儿等你。”
“让他们等吧。”屋里传来嗡声嗡气的回答。
“可是你很明白,约翰。”(又要大喊大叫又要带说服口气,多么困难呀!)“我是特地让他们来看你的。”
“你倒应该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问问我愿不愿见他们。”
“可你以前总来的,约翰。”
“那正是我再也不愿来的理由。”
“只不过让我高兴一下,”伯纳声嘶力竭地劝说着,“你就不愿意让我高兴一下吗?”
“不愿意。”
“真不愿意?”
“真不愿意。”
绝望了。“那我怎么办呢?”伯纳哀号了起来。
“那你就赶快走!”屋里的声音吼叫着,很懊恼。
“可是坎特伯雷社区首席歌手今晚要来。”伯纳几乎哭了。
“哎呀踏夸,”野蛮人只能用祖尼语才能确切表达他对社区首席歌手的感受。“哈尼!”他又补充了一句,然后说:“松,厄索策纳。”(多尖刻的嘲弄口气!)
然后他对地上吐了一口痰——波培也会这么做的。
伯纳终于泄了气,只好溜回他的屋子,通知等得不耐烦的观众野蛮人那天晚上不会来了。客人对这个消息很气愤。男人们气得要命,因为上了当,太给这个无足轻重的、持异端观点的、声名狼藉的人面子。社会地位越高的人越是愤慨。
“跟我开这种玩笑,”首席歌唱家不断地说,“跟我!”
女士们更是生气,认为是听信了假话——叫一个恶劣的小不点涮了——那人的瓶子被误加了酒精,只长了个伽玛减的个头。那是对她们的侮辱。她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伊顿公学的女校长尤其凶狠。
只有列宁娜一言不发。她苍白了脸,坐在角落里,一种罕见的忧郁使她蓝色的眼睛朦脓了,一种跟周围的人不同的情绪把她和他们隔断了。她来参加晚会时原怀着一种奇怪而急迫的兴奋。“再过几分钟,”她刚进屋时还对自己说,“我就会看见他了。我要告诉他我爱他(她是下了决心来的)——爱得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深。那时他或许会说……。”
他会怎么说?血液涌上了她的面颊。
那天晚上看完感官电影他为什么那么古怪?太古怪了。而我却绝对有把握他的确相当喜欢我。我有把握……。
正是在这个时候伯纳宣布了消息:野蛮人不来参加晚会了。
列宁娜突然有了一种一般只在受到强烈的代动情素处理时才有的感觉——一种可怕的空虚感,一种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惧感,恶心感。她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也许是因为他并不爱我。”她对自己说。这种可能性立即变成了确定的事实。约翰拒绝来,是因为他不喜欢她……
“实在太愚蠢了。”伊顿公学的女校长对火葬与磷回收场场长说,“在我认为实际上……”
“的确,”范尼·克朗的声音传来,“酒精的事绝对是真的。我的一个熟人认识一个当年在胚胎库工作的人。她告诉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又告诉了我。”
“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了,”亨利·福斯特对社区首席歌唱家表示同情,说。“你也许会感到兴趣,那时我们的前任主任正打算把他下放到冰岛去。”
伯纳那快活自信的气球绷得太紧,大家说出的话把它戳了个千疮百孔,大漏其气。他苍白、沮丧、激动、心慌意乱,在客人之间走来走去,前言不搭后语地啜嚅着,表示歉意,向他们保证下一回野蛮人准到。他求他们坐下,吃一只胡萝卜素夹心面包,吃一片维他命A小面饼或是喝一杯代香摈。他们照吃不误,却不理他;他们一面喝着饮料,一面当面出言不逊,或是彼此议论着他,声音又大,又不客气,只当他不在。
“现在,我的朋友们,”坎脱伯雷社区首席歌唱家用在福帝日庆祝演出里领唱的美丽嘹亮的歌喉说,“现在,我的朋友们,我觉得也许时间已经到了……”他站起身来,放下杯子,从他那紫红色粘胶背心上弹掉不少点心碎屑,向门口走去。
伯纳冲上前去,想留住他。
“您真是非走不可吗,歌唱家先生?……时间还早呢。希望您能够……”
是的,此举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列宁娜曾经秘密告诉过伯纳,如果他邀请首席歌唱家,他是会接受邀请的。“他确实相当可爱,你知道。”她还让伯纳看了一个 T字形的金质小拉链钮,那是首席歌唱家为他们一起在兰蓓斯度过的周末给她的纪念品。为了宣布他的胜利,伯纳曾经在每一份请帖上写上以下的话:与坎脱伯雷首席歌唱家和野蛮人先生见面。但是这位野蛮人先生偏偏选在今天晚上把自己关在屋里,而且大叫“哈呢!”甚至“松厄索策纳!”幸好伯纳不懂祖尼语。那应当成为伯纳整个事业光辉顶点的时刻竟然变成了他奇耻大辱的时刻。
“我曾经非常希望……”他抬头用慌乱和乞求的眼光望着那位大人物,结结巴巴地重复道。
“我的年轻朋友。”社区首席歌唱家用庄重、严厉、响亮的声音说。人们鸦雀无声。“让我给你一句忠告。”他对伯纳晃动着一根指头,“还不算太晚的忠告。”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宽宏了。“你可要痛改前非,痛改前非。”他在他的头上画一个T字,转过了身子。“列宁娜,我亲爱的,”他用另一种口气叫道,“跟我来。 ”
列宁娜服从了,跟在他身后,出了屋子,但是没有笑容,并不得意(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意思)。别的客人在一段意味着尊重的时间之后跟着出去了。最后的客人砰的一声关上门,便只剩下了伯纳一个人。
他的气球给戳破了,完全泄了气,他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用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过了几分钟,他想通了,吞下了四片唆麻。
野蛮人在楼上读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列宁娜和首席歌唱家下了飞机,踏上了兰蓓斯宫的屋顶。“快一点,年轻朋友——我是说你,列宁娜。”首席歌唱家不耐烦地从电梯门口叫道。列宁娜看了看月亮,逗留了一下,然后垂下了眼皮,匆匆走过屋顶,来到他面前。
穆斯塔法努德刚看完一份文件,标题是〈一条生物学的新理论〉。他沉思地皱起眉头坐了一会儿,然后提起笔在标题页上写道:“作者用数学方法处理目标的设想新奇而极富独创性,但为不经之论,对当前社会秩序具潜在的颠覆作用,颇为危险,不予发表。”他在那几个字下画了根线。“对该作者须加监视,必要时下放海军至海伦那生物站工作。”很可惜,他签名时想道,是一篇杰作。但一旦接受从目标出发所做的解释——结果便很难预料。这一类思想极容易破坏上层种姓中思想不坚定分子已设置的条件——让他们对体现最高的“善”的幸福失去信心,转而相信幸福之外还有着存在于当前人类社会以外的目的,从而相信生活的目的不是维护福利,而是深入意识及扩大知识。这话很可能不错,总统想道,但在目前的环境里决不能容许。他再次拿起笔,在“不予发表”下面画上了第二道线,比头一根还要粗黑。然后叹了一口气,“如果人不必考虑幸福的话,”他想,“哪会多么有趣!”
约翰闭着眼睛,脸上焕发出欢乐的光彩,对着虚空柔情脉脉地朗诵道:
“啊,连火炬也要学习她明亮的燃烧,
她仿佛是在黑夜的面颊旁闪光熠耀,
有如埃塞俄比亚人耳里豪华的耳坠,
太豪华的美,不能用,在人间太宝贵……”
金质的T字架在列宁娜的胸脯上闪光。社区首席歌唱家抓住它,好玩地换了几下。“我觉得,”列宁娜打破了长久的沉默说,“我最好吞两克唆麻。”
此时的伯纳却睡得正酣,正对着他梦中的私人天堂微笑。微笑,微笑。但无可改变的是,他床头电钟的分外每三十秒就要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一声“嗒”,跳前一步。嗒、嗒、嗒、嗒……于是到了早上。伯纳又回到了时间与空间里的苦恼之中。他坐上出租飞机来到条件设置中心上班时,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成功的刺激已经烟消云散,他又清醒了,又故我依然了。跟前几周暂时膨胀的气球一对照,他原来的自我在周围的气氛里似乎空前地沉重了起来。
对这个泄气的伯纳野蛮人表现了意料之外的同情。
“你倒更像在马尔佩斯时的样子了。”伯纳把自己的悲惨遭遇告诉他时,野蛮人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谈话的时候吗?在那所小房子外面。你现在就跟那时一样。”
“我又不快活了,原因就在这里。”
“要是我呀,我倒宁愿不快活,而不愿意得到你在这儿的这种撒谎撒来的快活。”
“可是我喜欢,”伯纳痛苦地说,“这都怪你。你拒绝参加晚会,弄得他们全都反对我!”他明白自己这话不公正,因而很荒谬。他心里也承认野蛮人此刻的话说得很对:能够因为那么渺小的理由就反目成仇的朋友是没有价值的。但是尽管他明白而且承认这个,尽管实际上朋友的支持和同情现在是他仅有的安慰,他仍然在心里顽固地、秘密地滋长着一种对那野蛮人的怨恨之情(伴随那怨恨的也有对他的真诚情感),要想对他搞一场小小的报复,给他点苦头吃吃。让对首席歌唱家的怨恨滋长是没有用的,要报复换瓶主任或命运设置主任助理也办不到。可在伯纳看来,那野蛮人作为报复对象却具有超过那几个人的巨大优越性,因为他是可以报复的。朋友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我们想施加而无法施加于敌人的惩罚,他们能够以一种较为温和也较为象征性的形式接受。
伯纳可以伤害的另一个人是赫姆霍尔兹。在他心烦的时候伯纳又去跟赫姆霍尔兹套近乎了(在他得意时是认为那友谊不值得维持的)。赫姆霍尔兹给了他友谊,没有责备,没有指斥,好像忘了曾经有过的争吵。伯纳很感动,同时又觉得那种宽容对他还是一种侮辱。这种宽容越是不寻常就越是叫他丢脸,因为那全是出于赫姆霍尔兹的性格,而与唆麻无关。那是日常生活里的不计前嫌、慷慨给予的赫姆霍尔兹,而不是在半克唆麻造成的假期里的赫姆霍尔兹。伯纳照常心怀感激(朋友回到身边是一种巨大的安慰),却也照常心师不满(若是能够报复一下赫姆霍尔兹的慷慨倒是一种乐趣)。
在两人生疏之后第一次见面时,伯纳倾诉了苦痛,接受了安慰。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遇上麻烦的人因而感到意外和惭愧时已经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了。赫姆霍尔兹跟领导之间也有过冲突。
“那是几首顺口溜引起的,”赫姆霍尔兹解释道,我在教三年级学生高级情绪工程课。分十二讲。其中第七讲是关于顺口溜的。确切地说是:顺口溜的使用在道德宣传和广告中的作用。我一向用许多技术上的例子证实我的报告。这一回我觉得应该拿我新写的一首顺口溜作为例子。当然,那纯粹是发疯,但是我忍不住。”他笑了。“我很好奇,想看看学生们的反应。”而且他更加严肃地说,“我想做一点宣传。我想支配他们,让他们也体会到我写那顺口溜时的感受。福帝呀!”他又笑了。“好个轩然大波!校长叫了我去,威胁说马上要开除我。我受到了他们的注意。”
“你那是个什么顺口溜?”伯纳问。
“那是关于孤独的。”
伯纳扬起了眉头。
“你要是愿意听,我就背给你听听。”赫姆霍尔兹开始了:
“委员们昨天开过的会,
只是个破鼓,残留未去,
黑更半夜的这个城市,
不过是真空里几声长笛。
紧闭的嘴唇,满脸的睡意,
已经停开的每一部机器,
扔满杂物的寂静的场地,
会众们就曾在这里来去……
大家都喜欢这片片的寂静,
哭吧,放声大哭或是饮泣;
说话吧——可那说出的话语
是谁的声音,我并不明白。
不在场的人们,比如苏希,
还有艾季丽亚,她也缺席,
她们的胸脯,她们的手臂,
啊,还有臀部,还有那嘴,
一件件都慢慢地变成了实际。
谁的实际?我问,什么实际?
什么东西有这样荒谬的本质?
压根儿就不存在的什么物事
却能够填满了这空虚的黑夜,
竟比跟我们亲密接触的东西
存在得更加实际,更加具体——
可为什么好像竟那么污秽?
哼,我拿这个给学生举了个例,他们就告到校长那儿去了。”
“我并不意外,”伯纳说,“这完全是反对他们的睡眠教学的。记住,他们为反对孤独所发出的警告多达数十万次。”
“这我知道,但是我认为应当看效果如何。”
“可不,你现在就看见了。”
赫姆霍尔兹只是笑了笑。“我觉得,”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好像刚开始有了可写的东西,仿佛刚开始能使用那种我觉得自己内。心所具有的力量——那种额外的潜力。似乎有什么东西向我走来了。”伯纳觉得,赫姆霍尔兹尽管遇到了那么多麻烦,倒好像打心眼里觉得快活。
赫姆霍尔兹立即跟野蛮人一见如故。因此伯纳从内心感到一种强烈的妒忌。他跟那野蛮人一起呆了好多个星期,却没有跟他建立起赫姆霍尔兹很快就跟他建立起的那种深厚的友谊。他看着他们谈话,听着他们谈话,他发现自己有时怨怼地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让他俩成为朋友。他为自己的妒忌羞愧,时而用意志力,时而用唆麻来打消自己这种念头。但是种种努力的作用都不大。而唆麻假总是难免有间歇的。那恶劣的情绪不断地回到心头。
在赫姆霍尔兹跟野蛮人第三次见面时,赫姆霍尔兹背诵了他咏叹孤独的顺口溜。
“你觉得这诗怎么样?”背诵完毕他问道。
野蛮人摇摇头。“你听听这个,”他回答道,打开放着他那本叫耗子咬过的书的抽屉,翻开书读道:
“阿拉伯唯一的高树梢,
那只鸟鸣声最高亢,
请伊发丧歌声悲怆……,
赫姆霍尔兹越来越激动地听着。听见“阿拉伯唯一的高树”时他吃了一惊。听见“你这个先行官啼声凄厉”时突然快活地笑了。听见“每一只羽翼凶悍的鸷鸟”时血便往他面颊上涌。但听见“祭把的音乐”时便苍白了脸,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颤抖起来。野蛮人继续读道:
“这一来自我便淡化隐去,
自己跟自己再不相同,
同一本质的两个名称,
既不叫仁,也不称一。
眼见得分离的合在一处,
二合为一,双方不见……”
“欢快呀淋漓!”伯纳以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大笑打断了朗诵。“这不就是一首团结祈祷圣歌吗?”他这是在进行报复,因为那两个朋友之间的感情超过了对他的感情。
在以后的两三次见面里他还多次重复过这个报复的小动作。这动作虽简单,却非常有效,因为破坏或玷污一首他们喜爱的水晶样的诗歌能给予赫姆霍尔兹和野蛮人严重的痛苦。最后赫姆霍尔兹威胁说,他如果再那么打岔就把他赶出屋子去。然而,奇怪的是,下一次的打岔,最丢脸的打岔,却来自赫姆霍尔兹自己。
野蛮人在大声朗诵《罗密欧与朱丽叶》——带着一种激动而颤抖的激情朗诵着,因为他总是把自己当做罗密欧,而把列宁娜当做朱丽叶。赫姆霍尔兹是带着说不清的兴趣听清人们第一次会见那场戏的。果园一场曾以其诗意令他高兴,但是它所表现的感情却叫他忍不住想笑。跟一个姑娘闹得那么不可开交,他觉得似乎滑稽。可是在他一点一点地受到文辞感染之后,又觉得它所表达的激情十分精彩。“那个老家伙,”他说,“能叫我们最优秀的宣传专家变成傻瓜呢。”野蛮人胜利地笑了,又继续朗诵。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直到第三幕的最后一场。凯普莱特和凯普莱特夫人开始强迫朱丽叶嫁给帕里斯的时候。赫姆霍尔兹听那一幕时一直不大安静,但是在这时宋丽叶用野蛮人模仿出的伤感语调叫道:
“在云端难道就没有慈悲的神灵
能看见我心里这悲伤的底奥?
啊,亲爱的妈妈,不要扔弃我,
让婚礼推迟一个月,一个星期吧,
要是不行,就把我的婚庆放进
提伯尔特长眠的那昏暗的墓地。”
听到这一段时赫姆霍尔兹突然忍不住了,爆发出了一阵哈哈怪笑。
妈妈!爸爸!多么荒唐的猥亵,叫女儿要她不愿意要的人!而那女儿竟然白痴到不知道说明她已经有了心上人(至少那时有)!这样的淫猥荒唐,叫人不能够不觉得滑稽。对于从心底升起的笑意,他曾经竭力压制,但是,又是“亲爱的妈妈”(那野蛮人用那伤感的颤抖的语调念出的),又是提伯尔特死了,却躺在那里,显然没有火化,为一座阴暗的陵墓浪费了他的磷。这些都叫他实在难于控制自己。他哈哈大笑,再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他老是忍不住要笑,野蛮人感到受了侮辱,脸色苍白了,越过书页顶上盯着他。然后,由于他还在笑,便愤愤地合上书,站了起来,像一个从猪猡面前收起珍珠的人,把书锁进了抽屉。
“不过,”在赫姆霍尔兹喘过气来,可以道歉时,便让野蛮人听了他的解释,消了气,“我很懂得人们是需要那样荒唐疯狂的情节的,因为不这样写就不能写出真正好的东西来。那老家伙为什么能够成为那么了不起的宣传专家呢?因为他有那么多糊涂的、能气死人的故事,能叫人激动。他得叫你难受,叫你生气,否则你就体会不到那些真正美好的、深刻的、像X光一样的词语。可是那些‘爸爸’呀,‘妈妈’呀,他摇摇头。“在那些‘爸爸’、‘妈妈’面前你就无法叫我板着面孔。谁能够因为一个男娃娃要了,或是没有要一个女娃娃而激动呢?”(野蛮人退缩了;但赫姆霍尔兹凝望着地板沉思,没有看见。)“不会的。”他叹了一口气,结束了谈话。“不会激动的。我们需要别的种类的疯狂和暴力。但是,是什么?什么样的?到哪儿找去?”他住了嘴,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最后再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美妙的新世界 第十三章
亨利·福斯特在胚胎仓库的昏暗之中逐渐露出身影。
“今天晚上愿意去看看感官电影吗?”
列宁娜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要跟别人出去吗?”他对什么姑娘在跟他的什么朋友来往感到兴趣。“是本尼托吗?”他问道。
她又摇摇头。
亨利从她那红眼睛里,从她那红斑狼疮式的光线下的苍白里看出了厌倦,从她那没有笑意的鲜红的嘴角看出了悲哀。“你该不是生病了吧?”他问道,有几分着急。有几种疾病还没有消灭,他担心她染上了其中之一。
可是列宁娜再一次摇了摇头。
“总之你应该去看看医生,”亨利说,“每天看医生,百病不担心。”他高高兴兴地说,拍了拍她的肩膀,把他那睡眠教育的格言拍进她心里。“也许你需要一点代妊娠素,”他建议,“再不然就做一次超量的代强烈情素治疗。你知道标准的代动情素并不十分……
“啊,为了福帝的缘故!”一直沉默的列宁娜现在说话了,“别讲了!”她转身又去弄她刚才忽略了的胚胎。
哼,做什么代强烈情素治疗,如果不是痛苦得想哭,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好像她自己的强烈情绪还不够多似的。她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再吸满了针。“约翰,”她喃喃地自语道,“约翰……”然后,“福帝呀!”她糊涂了,“这个胚胎的昏睡病预防针打了没有?没有吗?”她简直不记得了。最后她决定不让它冒挨第二针的危险,便往下做,去打另外一瓶。
从那时刻起,二十二年八个月零四天之后,木旺擦木旺擦的一个前途远大的阿尔法减官员将会因患昏睡病死去,那将是半世纪内的第一例。列宁娜叹了一口气,继续工作。
一小时以后,范尼在更衣室里提出了严重抗议。“但是,让你自己闹成这种状态是荒唐的,纯粹是荒唐。”她重复道,“而且是为了什么?为了一个男人,一个男人。”
“可我要的就是他一个。”
“好像世界上的男人不是数以百万计似的。”
“可是别人我都不想要。”
“你连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
“我试过了。”
“试过几个?”范尼轻蔑地耸耸肩,问道,“一个?两个?”
“几十个。可是,”她摇摇头,“毫无用处。”她补充道。
“那你就应当坚持,”范尼像引用警句一样说,“不能持之以恒,绝对一事无成。”但是她对自己开的药方也失去了信心。
“可我同时……”
“你就别老想着他。”
“我办不到。”
“那你就吞唆麻。”
“吞过了。”
“再吞。”
“但是醒过来还是想。我永远都要喜欢他。”
“如果是那样,”范尼下了决心,说,“你为什么不索性去弄到手?管他喜不喜欢。”
“可你不知道他古怪得多可怕。”
“正是因此你才特别喜欢他?”
“说起来倒容易。”
“别管那些胡说八道,上吧。”范尼的声音像喇叭,可以到福帝女青年会当讲师,晚上给比塔减少年们训话。“对,上,现在就上。”
“我会害怕的。”列宁娜说。
“那就只消先吞下半克唆麻。现在我可要洗澡去了。”范尼拖着毛巾走掉了。
铃声响了,野蛮人跳了起来,向门边走去——他已经等得不耐烦。赫姆霍尔兹原说那天下午来的——他终于决心跟他谈谈列宁娜的事了,早已迫不及待要想倾吐心里的话了。
“我早预感到是你来了,赫姆霍尔兹。”他一边开门一边叫道。
站在门口的却是列宁娜,一身白色黏胶绸水手装,左耳边俏皮地斜扣了一顶白色圆帽。
“啊!”野蛮人叫了出来,仿佛有人狠狠给了他一拳。
半克唆麻已足以让列宁娜忘了害怕和羞涩。“晦,约翰。”她微笑着说着擦过他身边,进了房间。野蛮人机械地关上门,跟在她身后。列宁娜坐了下来。长时间的沉默。
“你见了我好像不太高兴似的,约翰?”她终于说道。
“不高兴?”野蛮人不以为然地望着她,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抓住她的手,衷心崇拜地吻着。“不高兴?啊,但愿你能明白我的心。”他低声说,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望着她的脸。“我崇拜的列宁娜,”他说了下去,“你是我最崇拜的人,抵得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她带着艳丽的温柔对他微笑了。“啊,你是那么十全十美。”他说。(她微微张开嘴唇,向他靠了过去。)“你无生就那么没法挑剔、举世无双。”他说。(嘴唇越来越向他靠近了。)“是世间一切生灵的魁首。”(嘴唇更靠近了。)野蛮人突然跳了起来。“因此我打算,”他把脸转开了,“要先完成一件事……来证明我配得上你——并不是说我真有资格,只是想表明我并非绝对配不上你。我要想先办一件事。”
“你为什么非要先办……”列宁娜开始了,却住了口,口气略带温怒。人家微张嘴,向你靠来,越靠越近,却突然发现靠了个空,你这个笨蛋却跳到一边去了。哼,尽管有半克唆麻在血液里流动,也免不了有充分的道理叫她烦恼。
“要是在马尔佩斯,”野蛮人前言不搭后语地卿咕道,“就应该给你带一张山狮皮来——我是说如果想跟你结婚的话。否则就带一只狼也行。”
“可是英格兰共没有狮子。”列宁娜几乎怒吼了。
“即使有狮子,”野蛮人突然恨恨地轻蔑地说下去,“我也担心他们是会坐了直升飞机去射杀,或是用毒气之类的东西去捕猎的;我可决不会干那种事,列宁娜。 ”他挺了挺胸,鼓起勇气看着她,却看见列宁娜懊恼地,不理解地反盯着他,他狼狈了,更加语无伦次了。“我一定要做点什么,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有一类游戏是很吃力的,但兴趣会使人忘记辛苦。这正是我的感觉。我是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为你扫地。”
“但是我们这儿有真空除尘器,”列宁娜莫名其妙地说,“哪儿用得着扫地呀!”
“当然用不着,有一类卑微的工作是用艰苦卓绝的精神忍受的,最低贱的事往往指向最崇高的目标。我想用艰苦卓绝的精神忍受一些压力。你明白吗?”
“但是,既然有了真空除尘器……”
“问题不在这儿。”
“而且除尘器还由爱扑塞隆半白痴使用,”她继续说,“老实说吧,为什么还要……?”
“为什么?为了你,为了你呀。只是为了表示……”
“可是真空除尘器跟狮子能有什么关系?”她越来越气恼了。
“我多爱你呀,列宁娜。”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和盘托出了。
热血涌上了列宁娜的面颊,象征着欢乐的潮水在她的内心猛烈地激荡。“你真的非常爱我吗,约翰?”
“可是我还没有打算说那句话,’哪野蛮人双手手指痛苦地交叉在一起,叫了起来,‘戏要等到……听着,列宁娜,在马尔佩斯,人们是要结婚的。”
“结什么?”怒气又悄悄潜回了她的声音。在这样的时刻他还在胡扯些什么呀?
“‘永远,’他们发出诺言,永远生活在一起。”
“多么可怕的念头!”列宁娜真叫吓坏了。
“用心灵来超越外表的美丑。因为心灵再生的速度超过了血液的衰老。”
“什么?”
“在莎士比亚里是这么说的。若是在神圣的礼仪充分完成之前,你就解开了她童贞的结子……”
“为了福帝的缘故,不要再瞎说了。你的话我可是一句也不懂。开头是什么真空除尘器,然后又是什么结子,你快要把我急疯了。”她跳了起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仿佛既害怕他的肉体会从她身边跑掉,又害怕他的。动也会飞走似的。“回答我这个问题:你真的爱我还是不爱我?”
短时间的沉默。然后他以极其轻柔的声音说道:“我爱你胜过世上的一切。”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她叫道。她非常懊恼,尖指甲竞抠进了他的掌心。“为什么要胡扯些结子、除尘器和狮子什么的,叫我痛苦了好几个星期。”
她松开了他的手——气冲冲地一甩扔掉。
“我要不是那么爱你的话,就要对你大发脾气了。”
她的手臂突然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感到她那柔软的双唇贴到了自己的唇上。柔软得那么美妙,那么温暖,那么销魂,他发现自己想起了《直升机上三星期》里的拥抱。鸣,呜!那立体的金发女郎,还有,啊!比真实还要真实的黑人。可怕、可怕、可怕……他想挣脱她的拥抱。列宁娜却搂得更紧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轻声地说,挪开了脸盯着他看,眼光里带着温柔的责备。
“即使在最昏暗的洞窟,最方便的场合,(良心的声音发出带诗意的雷鸣)有伺机而来的精灵的最强烈的煽惑,也不能把我的廉耻化为肉欲,决不,决不!他下了决心。
“你这个傻孩子!”她说,“我是多么想要你呀!你既然也想要我,为什么不……?”
“可是列宁娜……”他开始反对。她立即抽回了双臂,离开了他。他一时还以为她已经接受了他无言的暗示呢,但是在她解开她那条白色专利的皮药囊带,把它仔细挂到椅背上时,他开始觉得自己错了。
“列宁娜。”他恐惧地重复了一句。
她把手放到脖子边,向下长长一拉,那白色的水手装便已经一解到底。这时怀疑的露水便凝结成了过分、过分坚实的真实。“列宁娜,你在干什么?”
哧!哧!她做出无声的回答。双腿从灯宠裤里踩了出来,拉链内衣是泛珠光的粉红色,胸前晃动着社区首席歌手送她的T字架。
“因为透过胸衣扎进男人眼里的女人的乳峰……”那些雷霆一般的透着玄机的诗句似乎使她变得双倍的妖冶,也双倍的危险了。柔腻的、柔腻的乳峰有多大的穿透力呀!它们钻穿了,扎透了理智,挖出了隧道,刺穿了决心。“在血里的火焰面前,即使最坚定的誓言也不过是一蓬干草。要越加节制自己,否则……”
哧!浑圆的粉红色裂开,像整整齐齐切开的苹果。两条胳臂一晃,右脚一抬,左脚一抬,拉链内衣也落到地上,像是泄了气,失去了生命。
她仍然穿着鞋袜,俏皮地斜戴着白色的小帽,向他走来。“亲爱的,亲爱的!你怎么不早说呢!”她向他伸出了双臂。
可是野蛮人并没有用“亲爱的!”作答,也没有伸出胳臂,反倒是吓得倒退了几步,向她连连挥着双手,好像在驱赶着闯进来的毒蛇猛兽。一退四步已经靠近了墙壁。
“亲亲!”列宁娜说,双手放到他肩头,身子贴了过去。“抱紧我,抱得我陶醉,我爱。”她的心里也有诗,知道一些能够歌唱的话句,是符咒,是鼓点。“吻我吧。”她闭上了眼睛,声音降成了睡意朦脓的呢喃,“吻得我昏过去吧,拥抱我吧,亲亲,温柔地……”
野蛮人抓住她的手腕,从肩上甩开了她的双臂,粗野地把她推到几尺以外。
“啊,你弄疼我了。你……哦!”她突然不做声了,恐怖已让她忘记了疼痛。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他的面孔——不,那不是他的面孔,而是一张陌生人的凶狠的面孔。苍白,扭曲,由于某种疯狂的。难以解释的狂怒抽搐着。她惊呆了。“你怎么啦,约翰?”她低声说。他没有回答。只用那双疯狂的眼睛盯住她的脸。他那握住她手腕的手在发抖。他不规则地深深地喘着气。声音微弱,几乎听不见,却很可怕。她突然听见他在咬牙。“怎么回事了?”她几乎尖叫起来。
他仿佛被她的叫声惊醒,抓住她的双肩摇晃着她。“婊子!”他大叫,“不要脸的婊子!”
“啊,别,别。”被他一摇晃,她的声音奇怪地颤抖着,抗议道。
“婊子!”
“可别——那么讲。”
“该死的婊子!”
“一克唆麻胜过……”她开始了。
野蛮人猛然一推,她一个趔趄,摔倒了。“滚吧!”他咄咄逼人地俯瞰着她,叫道:“别叫我看见你,否则我杀掉你。”他捏紧了拳头。
列宁娜举起胳臂,想挡住脸:“别,求你别,约翰……”
“快滚,快!”
她用恐怖的眼光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翻身爬起,仍然举着一条胳臂遮住脸,躬着身子向浴室跑去。
一巴掌狠狠地打发她快滚,声音像手枪。
“哦呜!”列宁娜往前一蹿。
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安全有了保证,再慢慢观察自己受到的伤害。她背对着镜子,扭过头从左肩望去,珍珠色的皮肤上有一个鲜明的红色巴掌印。她小心翼翼地揉着受伤的部位。
外面,另外一间屋子里,那野蛮人在大踏步地走来走去,踏着鼓点和魔咒的节奏。“鹤鹤在干那把戏,金色的小苍蝇在我面前也公然交尾。”话句震响在他耳里,令他发疯。“她自己干起那回事来,比臭鼬和骚马还要浪得多哩。她们上半身虽是女人,下半身却是淫荡的妖怪;腰带以上虽由天神占有,腰带以下全归一群魔鬼;那里是地狱,那里是黑暗,那里是硫磺火坑,灼热,恶臭,糜烂。啐!啐!呸!呸!好药剂师,你给我称一两扇香,让我解解我想象中的臭气”
“约翰,”浴室里传来一阵哀求,“约翰。”
“啊,你这野草闲花啊!你的颜色是这样娇美,你的香气是这样芬芳,人家看见你,嗅到你就会心疼。难道这一本美妙绝伦的书竟是要让人写上‘婊子’两字的吗?天神见了也要掩鼻而过的……”
但是她的香气仍然流荡在他周围,他的短衫上还有白色,那是使她那滑腻的身子芬芳的扑粉。“不要脸的婊子,不要脸的婊子,不要脸的婊子,”那无情的节奏自己拍打了出来,“不要脸的……”
“约翰,你认为我可以穿上衣服吗?”
他抓起了她那灯笼裤、女短衫和拉链内衣裤。
“开门!”他命令道,踢着门。
“不,我不开。”那声音带着畏惧和反抗。
“那我怎么把衣服给你呢?”
“从门上的气窗塞进来。”
他照她要求的做了,又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要脸的婊子,不要脸的婊子。“屁股胖胖的,手指粗得像马铃薯一样的荒淫的魔鬼……
“约翰。”
他不愿意回答。“屁股胖胖的,手指粗得像马铃薯。”
“约翰。”
“怎么?”他气冲冲地说。
“你能够把我的马尔萨斯带给我吗?”
列宁娜坐着,听着隔壁房间里的脚步声。一边听,一边想着,他要像这样走来走去走多久?她是不是非得要等到他离开屋子?能不能够给他一点合理的时间,让他的气消下去,然后打开浴室门冲过去取?会不会有危险?
她正在这样不安地思考着,却被另外那房间里的电话声打断了。脚步声突然停止,她听见野蛮人在跟听不见的声音交谈。
“哈罗。”
“我就是。”
“我要不是冒充我自己,我就是。”
“是的,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吗?我是野蛮人先生。”
“什么?谁病了?我当然有兴趣。”
“可是,病得严重吗?”
“不在她屋里?把她送到哪儿去了?”
“啊,上帝呀。地址是?”
“公园巷三号——是吗?三号?谢谢。”
列宁娜听见话筒放回原处咔哒一响,然后是匆匆的脚步声,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寂静。他真走了吗?
她小心翼翼地把门开了一条缝,往外一看。空无一人,她受到鼓舞,再开了一点,伸出了头,最后跟着脚尖走了出去,带着狂跳的心站了几分钟,听着;然后冲到门口,开门溜出,再砰的一声关上,跑了起来。直到她冲进电梯,电梯往下行驶,才感到了安全。
美妙的新世界 第十四章
公园巷弥留医院是一幢樱草花色砖瓦修建的六十层楼大厦。野蛮人下了出租飞机,一列五彩缤纷的空中灵车正好从房顶簌簌飞起,掠过公园,向西边的羽蜕火葬场飞去。在电梯门口门卫组长把他需要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在十七层楼下了电梯,来到八十一号病房(组长解释那是急性衰老病房)。
病房很大,因为阳光和黄色涂料显得明亮。共有二十张床,每张床上都有病人。琳妲跟别的病人一起,快要死了——跟别的病人一起,享有一切现代化的设备。空气里永远流荡着合成音乐愉快的乐曲,每一张床床尾都有一部电视机,正对着垂死的人,从早到晚开着,像永不关闭的水龙头。病室里的主要香味一刻钟自动改变一次。“我们设法,”从门口起就负责陪同野蛮人的护士解释道,“在这儿创造一种充分的愉快气氛,介乎第一流宾馆和感官片宫之间——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她在哪儿?”野蛮人不理会她这些礼貌的解释,问道。
护士觉得受了冒犯。“你倒是很着急呢。”她说。
“有希望没有?”他问。
“你是说不死的希望吗?”(他点点头)“当然不会有。送到这儿来的都是没有希望的……”她一见他苍白的脸上那痛苦的表情便吃了一惊,住了嘴。“怎么,有什么事大不了的?”她问。对于客人的这种反应她很不习惯(不过,不是因为这儿的客人不多,其实客人也不应该多。)“你该不是生病了吧?”
他摇摇头。“她是我的母亲。”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一听这词护士用惊讶、恐怖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随即看向别处。她脸红了,从太阳穴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带我到她那儿去。”野蛮人竭力用平常的口气说。
她红着脸领他来到了病室。穿过病室时那些仍然年轻的,尚未衰老的脸(因为衰老发展极为迅速,心脏和脑子老化了,面孔还没有来得及老化)向他们转了过来。第二度婴儿期的茫然的、没有好奇心的眼神追随着他们路过的身影。野蛮人看见他们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噤。
琳妲躺在她那一排的最后一张床上,靠着垫子看着南美瑞曼式球场网球冠军赛半决赛。那情景在床脚的电视屏幕上无声地放映着,画面缩小了。在发光的方形荧屏上小小的人形不出声地跑来跑去,像水族馆里的鱼——全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激动却不出声的人。
琳妲继续看着电视,发出似懂非懂的暧昧的微笑,苍白浮肿的脸上绽出白痴般的欢喜。眼皮不时地闭一闭,似乎打了几秒钟盹,微微一惊,又醒了过来,看见了水族馆里的奇怪的网球运动员;听见了超高音歌唱家伍丽策的歌“拥抱我直到我迷醉,亲亲”;嗅到了她头上通风机送来的新鲜马鞭草香——她醒过来时感觉到了这些东西,毋宁说是感觉到了一个梦,一个经过她血液里的唆麻改造过,打扮成的辉煌事物构成的梦。她再次露出婴儿似的满足的微笑。那微笑残破而暗淡。
“好了,我得走了,”护士说,“我的那帮孩子要来了,何况还有三号病床,”她指了指病房那边,“现在随时都有可能去世。好了,你请便吧。”护士匆匆走掉了。
野蛮人在床前坐了下来。
“琳妲。”他抓住她的手说。
一听见叫她的名字,病人转动了一下,无神的眼睛闪出认出了的光芒。她捏了捏他的手微笑了,嘴唇动了动,然后脑袋突然往前一点,睡着了。他坐在那儿望着她 ——在她那疲倦的身体上寻找着那张容光焕发的年轻的脸,那张在马尔佩斯伴过他的童年时代的脸。他找到了。他闭上了眼,想起了她的声音,她的动作和他们母子俩在一起的全部经历。“链球菌马儿向右转,转到T字架旁边……”她唱得多么美!还有那些童谣,多么奇怪和神秘,像魔法一样!
A呀B呀c,维他命D;
肝里长脂肪,海里出鳖鱼。
他回忆起了那歌词和琳妲背诵时的声音,眼帘后不禁涌出了热泪。然后是朗读课。小小子蹲瓶子,小猫咪坐垫子。还有《胚胎库比塔工作人员基本守则》。在火塘边的长夜,或是夏季小屋的房顶,那时她给他讲保留地以外的另一个地方的故事——那美好的、美好的另一个地方。他还完整无缺地保留着关于它的记忆——像关于天堂的故事,关于善与美的乐园的故事,并没有让它因为跟真正的伦敦和事实上的文明男女的接触而遭到站污。
一阵突如其来的尖声吵闹叫他睁开了眼睛,他匆匆擦去眼泪,四面一望。一道好像无穷无尽的人流正在往病房里泛滥。全是八岁的、长相相同的多生子男孩,一个跟一个,一个跟一个像梦魇一样进来了。那些面孔,那些老是重复的面孔——那么多人却只有一张脸——一模一样的鼻孔,一模一样的灰色大眼,像哈巴狗一样瞪着,转动着。他们穿着咔叽制服,耷拉着嘴唇,尖叫着唧喳着进来了。顷刻之间病房里就像爬满了蛆虫。他们有的在病床间挤来挤去,有的从病床上翻来翻去,有的又从病床下钻过,有的则往电视机里张望,有的则对病人做鬼脸。
琳妲叫他们吃惊,或者说是叫他们害怕。一大群人挤在她的床头,带着恐怖而愚昧的好奇盯着她,像野兽突然发现了从未见过的东西。
“啊,看看,看看!”多生子们用恐怖的低声说道,“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怎么这么肥呀?”
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面孔,他们见过的面孔都是年轻的光洁的,身子都是苗条的笔挺的。所有这些六十多岁的垂死的人都有着青春少女的容貌。琳妲才四十多岁,可对比起来,她已经是一个皮肤松弛,形容歪扭的老妖怪。
“她不是很吓人吗?”悄悄的议论传来,“你看她那牙!”
一个哈巴狗脸的多生子突然从约翰的椅子和墙壁之间的床下钻了出来,开始盯着琳妲睡着了的脸。
“我说呀……”他开始说话了,可话还没说完,突然变成了尖叫。野蛮人已抓住他的领子,从椅子边提了起来,漂漂亮亮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嚎叫着逃掉了。
一听见他的叫喊护土长急忙过来营救。
“你对他怎么啦?”她凶狠地追问,“我是不会让你打孩子的。”
“那好,你就叫他们别到这床边来。”野蛮人气得声音发抖。“这些肮脏的小鬼头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丢脸!”
“丢脸?你是什么意思?告诉你,我们正在给他们设置死亡条件,”她恶狠狠地警告,“你要是再干扰他们的条件设置,我就叫门卫来把你轰出去。”
野蛮人站起身子,向她逼近了几步,动作和表情都威风凛凛,吓得护士长直往后退。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说话,转身又回到了床前,坐了下来。
护土放心了,带着稍嫌尖利的嗓门和不大有把握的尊严说,“你可要记住,我是警告过你的,”不过她总算把那两个小“包打听”带走,让他们去玩“找拉链”去了。她的一个同事正在那边组织玩这个游戏。
“赶快去,亲爱的,”她对那护士说,“去喝你那份咖啡饮料。运用起权威她就恢复了自信,心里舒服了些。“现在,孩子们!她叫道。
刚才琳妲曾经不舒服地动了动,睁开过一会儿眼睛,朦胧地四面看了看,然后又睡着了。野蛮人坐在她身边,竭力想恢复几分钟前的心境。“A呀B呀C,维他命 D。”他背诵着,仿佛这些话是可以让死去的往昔复活的咒语。但是咒语没有作用。美丽的回忆总顽固地拒绝升起,真正复活了的倒是关于妒忌、丑恶和苦难的可惜的记忆。肩头被砍伤,滴着血的波培;睡相丑恶的琳妲;绕着打翻在床前的美似可嗡嗡乱飞的苍蝇;琳妲经过时对她骂怪话的顽童……啊,不,不!他闭上了眼,死命地摇着头,竭力否定着这些回忆。“A呀B呀C,维他命D……”他努力回忆自己坐在琳妲膝盖上的日子,琳妲用双臂搂住他,晃荡着他,反复地唱着歌,摇晃着他,直到把他摇睡着了:“A呀B呀C,维他命D,维他命D,维他命D……”。
伍丽策瑞安娜的超级女高音逐级上升,已到了如泣如诉的高度。突然香味循环系统的马鞭草香味消失了,换成了浓郁的印度薄荷香。琳妲动了动,醒了过来,莫名其妙地看了几秒钟半决赛运动员,然后抬起头嗅了几嗅刚换了香味的空气,突然笑了——一种儿童式的非常开心的关。
“波培!她喃喃地说着闭上了眼睛“啊,我太喜欢这个了,我太喜欢……”她叹了一口气,又倒进枕头。
“可是琳妲,”野蛮人哀求道,“你不认识我了吗?”他已经竭尽全力,做了最大努力;可为什么总忘不了她?他几乎是使用着暴力紧捏她那软瘫的手,仿佛想强迫她从那淫猥快活的梦里醒来,从那卑贱可惜的回忆里醒来——回到目前来,回到现实来。回到恐怖的现在,可怕的现实里来——而因为使得这一切都可怕的死亡即将到来,那现实又显得崇高,深刻,无比的重要。“你不认识我了吗,琳妲?”
他隐约感觉到了她的手在捏紧,作为回答。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睛,他弯过她的身子亲了亲她。
她的嘴唇动了动,“波培!”她低声说道。他像是被劈头盖脸泼了一桶大粪。
怒火突然在他心里沸腾。他第二次受到挫折,他忧伤的情绪找到了另一个出路,转化成了激动的悲愤。
“可我是约翰!”他叫了起来。“我是约翰!”他因为激怒的痛苦实际上抓住她的肩膀摇晃起来。
琳妲的眼睛瞬动了一下,睁开了,认出了他。“约翰!——可又把他那张现实的面孔,现实的粗暴的手放进了一个想象的世界。把他跟隐藏在她心里的薄荷香、超级伍丽策一样看待,跟变了形的回忆,跟构成她那梦幻世界的离奇的错了位的种种感受一样看待。她认得他是她的儿子约翰,可又把他幻想成闯进她马尔佩斯乐园的人,而她正在那儿跟波培一起度着唆麻假日。约翰生气了,因为她喜欢波培,约翰在摇晃她,因为波培在她床上——好像那是什么错误,好像文明人都不那么干似的。“每个人都彼此相属……”她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转化成了一种喘不过气的,几乎听不见的咯咯声。她的嘴唇耷拉了下来,做了极大的努力要让肺里充满空气,可却像忘掉了怎么样呼吸。她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她那瞪大的眼睛里的恐怖表露出她所受到的折磨。她的手伸向了喉咙,然后又抓挠着空气——她再也无法呼吸的空气,对于她说来已经不再存在的空气。
野蛮人站了起来,对她弯过身去。“你说什么,琳妲?什么?”他带着乞求的口气说道,好像求她让他放心。
她在他眼里的样子恐怖得难以描述——恐怖,似乎还在责备他。她想撑起身子,却倒回到枕头上。她的脸歪扭得可怕,嘴唇乌青。
野蛮人转身向病室外走去。
“快!快!”他大叫,“快!”
护士长站在一圈正在玩找拉链的多生子之间,转过了头。她起初是一怔,随即不以为然了。“别吵!为孩子们想想。”她皱了皱眉头,说,“你可能会破坏了条件设置的……你在干吗呀!”他已经钻进了***。“小心点!”一个孩子在尖叫。
“快点!快点!出事了!我把她弄死了。”
他们回到病房时琳妲已经死了。
野蛮人呆住了,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在床前跪下,双手捂住脸,无法抑制地呜咽起来。
护土犹豫不决地站着,望望跪在床前的人(那表情可真丢脸!),再看看孩子们(他们真可怜!),他们已经停止了找拉链,从病房那头望了过来,瞪着大眼望着二十号病床边这场令人恶心的表演。她应当跟他说话,让他恢复羞耻感吗?让他明白自己的处境吗?让他知道他对这些可怜的无真无邪的孩子们会带来什么样致命的痛苦吗?他会用他这种恶心的叫喊破坏孩子们一切正常的死亡条件设置的——仿佛死亡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会有人觉得那么严重似的!那很可能让孩子们对这个问题产生最灾害性的想法,搅乱他们,使他们做出完全错误的、反社会的反应。
护士长走向前来,碰了碰他的肩头。“你能不能规矩点?”她怒气冲冲低声说道。但是她四面看看,看见六七个孩子已经站起身子,往病房这边走来了。圆圈快要散了。马上就……不,那太冒险,整个一群孩子的条件设置可能因此而推迟六七个月。她赶快向她负责的遭到危险的孩子们跑回去。
“现在,谁要吃巧克力馅的条糕?”她用快活的口气大声叫道。
“我要吃!”整个波坎诺夫斯基组的孩子们都叫了起来。二十号病床给忘光了。
“啊,上帝呀,上帝呀,上帝呀……”野蛮人不断自言自语。他的心灵充满了痛苦与悔恨,在混沌之中唯一清楚的声音就是上帝。“上帝!”他低声地叫了出来。“上帝……”
“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呀?”一个声音在说,那声音很近,很清楚,很尖利,从超高音的伍丽策婉转的歌声里穿透出来。
野蛮人猛然转过身子,放开了脸上的手,四面看了看。五个穿咔叽制服的多生子站成一排,哈巴狗一样瞪着他,每人右手拿着半截条糕,融化了的巧克力在他们一模一样的脸上染出不同形状的污迹。
他们一见到他的眼睛就同时傻笑起来。其中一个用残剩的条糕指着琳妲。
“她死了吗?”他问。
野蛮人没有吱声,瞪了他一会儿,然后又默默地站起来,默默地向门口走去。
“他死了吗?”那好发问的多生子吧嗒吧嗒跟他走着,又问。
野蛮人低头望了望他,仍然没有说话,只把他推开了。那孩子摔到地板上,立即嚎叫起来。野蛮人连头也没有回。
美妙的新世界 第十五章
公园巷弥留医院的体力劳动者共是一百六十二个德尔塔,分成两个波坎诺夫斯基小组,其中有八十四个红头发的多生女和七十八个深色皮肤长脸型的多生男。六点钟下班,两个小组都在医院走廊上集合,由会计助理发给他们每天的定量唆麻。
野蛮人从电梯出来,走进人群,但他的心还在别处——还跟死亡、忧伤和悔恨交织在一起。他只顾从人群里往外挤,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你在挤谁呀?你以为自己在什么地方走呀?”
一大片喉咙之中只有一高一低两个喉咙在说话,一个娇气,一个粗大。两类面孔,像在一大排镜子里一样无穷无尽地复现着,一类是长雀斑的没有毛的月亮,被一个橘黄色光圈包围;另一个是瘦削的尖嘴的鸟脸,留了两天的胡子碴;全都怒气冲冲转向他。两人的话语和使劲抵在他肋骨上的手肘把他从混沌里惊醒了过来。他再次回到了外在的现实。他向四面看了看,明白了他眼前是些什么——他是带着一种坠落的恐怖和厌恶明白过来的。他厌恶那日日夜夜反复出现的热病,那些拥来拥去千篇一律的面孔所造成的梦魔。多生子,多生子……他们像蛆虫一样在琳妲死亡的神秘里亵渎地拱来拱去。现在他面前又是蛆虫,只是大多了,长成了人。现在他们正在他的忧伤和悔恨上爬来爬去。他停住脚,用迷惑、恐怖的眼光盯着周围那群穿咔叽的暴民。他此刻正站在他们之间,比他们高出了足足一头。“这儿有多少美好的生灵!一”那歌声嘲弄着他。“人类是多么美丽!啊,美妙的新世界……”
“领唆麻了,”一个声音高叫,“排好队。那边的人,快一点。”
刚才有一道门已经打开,一套桌椅已经搬到走廊上。说话的是一个神气的年轻阿尔法。他已经捧着一个黑铁的钱箱走了进来。多生子们怀着欲望,发出一阵满意的呢喃,把野蛮人全忘了。现在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黑铁钱箱上。年轻人已把钱箱放在桌上,正在打开。箱盖揭开了。
“呜——哇!”一百六十二个人同声叫了起来,像是在看焰火。
年轻人取出一把小药盒,“现在,”他专断地说,“请走上来。一次一个,不要挤。”
多生子挨次走了上去,没有拥挤。先是两个男性,然后是一个女性,再是一个男性,三个女性,然后……
野蛮人站在那儿望着。“啊,美妙的新世界……”他心里的歌似乎改变了调子。在他的痛苦和悔恨的时刻,那歌词以多么恶毒的讪笑嘲弄着他!它像魔鬼一样大笑,让那噩梦似的肮脏与令人作呕的丑陋继续折磨着他。到了此时,那歌词突然变成了召唤他拿起武器的号角。“啊,美妙的新世界!”米兰达在宣布获得美好的可能,甚至噩梦也可能变成美好高贵的东西。“啊,美妙的新世界!”那是一种挑战,一种命令。
“那边的人别挤。”会计助理大发雷霆、叫道,“你们要是不规规矩矩,我就不发了。”
德尔塔们叽咕了几句,挤了一下,不动了。威胁生了效。扣发唆麻,太可怕了!
“这就好些了。”年轻人说,又打开了精子。
琳妲做过奴隶,琳妲已经死去。别的人却应该过自由的生活,应该让世界美丽。那是补救,是一种责任。突然一片光明闪现,仿佛是升起了百叶窗,拉开了窗帘,野蛮人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办。
“来吧。”会计助理说。
又一个女咔叽走上前来。
“住手!”野蛮人以洪亮震响的声音大叱“住手!”
他往桌子边挤了过去;德尔塔们吃惊地盯着他。
“福帝呀!”会计助理放低了声音说,“是野蛮人。”他害怕了。
野蛮人急切地叫了起来。“请借给我你们的耳朵……”以前他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间说过话,觉得极难表达自己的意思。“那可怕的东西千万别要,那是毒品,是毒品。”
“我说呀,野蛮人先生,”会计助理息事宁人地微笑着说,“你能不能让我先……”
“哪是对灵魂和身体的双重毒品。”
“不错,可是,你先让我发完了再说好不好?好个野蛮人先生。”他像抚摩着有名的危险动物一样拍了拍他的手臂。“你让我先……。”
“绝对不行!”野蛮人大叫。
“可是,老兄,听我说……”
“把它全扔掉——那些可怕的毒品。”
一句“全扔掉”刺透了德尔塔们一重一重混沌的意识,刺痛了他们。人群发出了愤怒的嘟哝。
“我是来给你们自由的,”野蛮人转身对着多生子说,“我是来给……”
会计助理没有再听下面的话,他已经溜出了走廊,在电话簿上寻找着一个号码。
“他自己的屋子里没有,”伯纳总结道,“我的屋子里没有,你的屋子里没有,爱神宫没有,孕育中心和学院也没有。他可能到哪儿去了呢!”
赫姆霍尔兹耸了耸肩。他们刚才下班回来,以为野蛮人会在平常和他们见面的一两处地方等他们,可是那人连影子也没有。这叫他们很扫兴,因为他们原打算乘赫姆霍尔兹的四座体育直升机赶到比雅瑞茨去。野蛮人要是不马上出现,他们就可能赶不上晚饭了。
“我们再等他五分钟,”赫姆霍尔兹说,“他要再不来我们就只好……”
他的话叫电话铃打断了。他拿起话筒。“哈罗,我就是。”他听了很久,“福帝在天!”他咒骂道。“我马上来。”
“怎么啦?”伯纳问。
“是我在公园巷医院的一个朋友打的,”赫姆霍尔兹说,“野蛮人就在那儿,好像发了疯。总之,非常紧急,你愿意跟我去吗?”
两人沿着走廊匆匆向电梯走去。
“可是,你们愿意做奴隶吗?”他俩走进医院时野蛮人正在说话。他满脸通红,眼里闪耀着热情和义愤的光。“你们喜欢做小娃娃吗?是的,哇哇叫,还吐奶的娃娃。”他说下去。他对他想拯救的人畜生一样的愚昧感到烦恼,不禁使用难听的话骂他们,可他的咒骂撞在对方厚重的蒙昧的甲壳上,又蹦了回来。那些人盯着他,目光茫然,表现了迟钝而阴沉的仇恨。“是的,吐奶!”他理直气壮地叫道。现在他把伤心、悔恨、同情和责任全忘光了,这种连禽兽也不如的怪物所引起的难以抑制的憎恨似乎左右了他。“你们就不想自由,不想做人吗?你们就连什么叫人。什么叫自由都不知道吗?”愤怒使他流畅起来,话语滔滔不绝。“不知道吗?”他再问了一句,可是得不到回答。“那好,”他严厉地说,“我就来给你们自由,不管你们要不要。”他推开了一扇朝向医院内部庭院的窗户,把那些装唆麻片的小盒子一把一把扔了下去。
穿咔叽的人群看着这过分亵渎的惊人场景,不禁目瞪口呆,又惊讶又恐怖,说不出话来。
“他疯了,”伯纳瞪大了眼睛盯着,悄悄地说,“他们会杀死他的。会……”人群突然大叫起来。一阵涌动把他们向野蛮人气势汹汹地推了过去。“福帝保佑!”伯纳说,不敢看了。
“福帝帮助自助的人!”赫姆霍尔兹·华生笑了,实际上是狂喜的笑。他推开群众,走向前去。
“自由!自由!”野蛮人大叫,继续用一只手把唆麻扔到院子里,同时用另一只手击打着向他袭来的面目相同的人群。“自由!”赫姆霍尔兹突然到了他的身边 ——“好赫姆霍尔兹,老兄!——赫姆霍尔兹也在挥着拳头——“终于做了人了!”说着时赫姆霍尔兹也在一把一把把毒品往开着的窗户外面扔。“是的,做了人了!做了人了!”毒品一点都不剩了。他抓起了钱箱让他们看了看那黑色的空当。
德尔塔们呼啸着以四倍的激怒扑了上来。
伯纳在战斗的边缘犹豫了,“他们完了,”他叫。突然一阵冲动支配了他,扑上去想救他们俩,可回头一想,又停了步,随即觉得难为情了,又扑上去;再是念头一转,又站在那儿犹豫了,同时痛苦地感到可耻——他想到如果自己不去帮助,他俩可能被杀死;而如果去帮助,自己又会有生命危险。正在此时,谢谢福帝!戴着鼓眼睛猪鼻子的防毒面具的警察跑了进来。
伯纳冲上去迎接他们,向他们招手。他毕竟在行动,在做着什么。他连叫了几声,“救命!救命!”一声比一声高,他有一种自己在帮忙的幻觉,“救命!救命!救命!”
警察把他推到了一边,自己去执行任务。三个肩上扛着喷雾器的警察向空中喷出了浓浓的唆麻气;另外两个则在手提合成音箱前忙碌。还有四个警察冲进了人群,扛着装满强麻醉剂的水枪,对打得难解难分的人一股一股很技巧地喷射着。
“快!快!,”伯纳大叫,“再不快点他们就要给杀死了。要给……哦!”他那叽叽喳喳惹恼了一个警察,对准他射了一麻醉枪。伯纳的两腿似乎失去了骨头、筋腿和肉,变成了两根胶冻,后来甚至连胶冻也不是,而成了水。他只摇晃了一两秒钟,便垮到了地上,瘫痪了。
突然,一个声音在合成音乐音箱里说起话来。那是理智的声音,善意的声音。合成音乐录音带正在播放二号(中等强度)反骚乱演说。是从一个不存在的心灵的深处直接发出来的,“朋友们,我的朋友们!”那声音带着无限温柔的责备,非常动情地说了起来,就连戴了防毒面具的警察的眼睛一时都泪眼模糊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为什么不能大家幸福善良地在一起?幸福善良,”那声音重复道,“和平,和平。”那声音颤抖起来,降成了耳语,暂时消失了。“啊,我真希望你们幸福,”那声音又开始了,带着真心诚意的渴望,“我多么希望你们善良!我求你们,求你们善良而……”
两分钟之后演说和唆麻雾气起了作用。德尔塔们已经在泪流满面地互相亲吻拥抱——六七个多生子彼此理解地拥抱到了一起。就连赫姆霍尔兹和野蛮人也差不多要流泪了。从会计室又领来了新的唆麻盒,很快分发出来。多生子们随着那深情厚意的男中音的告别词分散了。好像心都要碎了一样地哽咽着。“再见了,我最最亲爱的朋友们,福帝保佑你们!再见吧,最最亲爱的朋友们,福帝保佑你们。再见了,我最最亲爱的朋友们……”
最后一个德尔塔走掉之后警察关掉了演说。那天使一样的声音停止了。
“你们是不是不出声跟我们走,不出声?”警官问道,“要不要我们用麻醉枪!”他用他那枪威胁说。
“哦,我们不出声跟你走。”野蛮人回答,轻轻抚摩着打破的嘴唇、挫伤的脖子和咬伤的左手。
赫姆霍尔兹拿手绢捂住流血的鼻子点头同意。
伯纳醒了过来,腿也管用了,想利用这个机会尽可能不惹人注意地从门口溜走。
“晦,那位。”警官叫道,一个带猪鼻子面具的警察匆匆横过房间,一只手抓住了年轻人的肩膀。
伯纳一脸愤怒的无辜,转过身来。溜?他做梦也没有想过做这样的事。“不过,你们要我干什么?”他对警官说,“我真想象不出来。”
“你是被抓的人的朋友,对不对?”
“晤……”伯纳说,他犹豫了。对,他的确无法否认,“我凭什么不能够跟他们做朋友?”他问。
“那就来吧。’警官说,带路往门口和等在那儿的警车走去。
美妙的新世界 第十六章
三个人被引进的房间是总统的书房。
“总统阁下马上就下来。”伽玛仆役长把他们留在了那里。
赫姆霍尔兹放声大笑。
“这倒不像是审判,而是请喝咖啡。”他说,然后倒进了最奢侈的气垫沙发椅。“别泄气,伯纳。”他瞥见了他的朋友那铁青的不快活的脸,又说。伯纳却泄了气。他没有回答,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只走到屋里最不舒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那是他小心选择的,暗暗希望能够多少减轻首长的恼怒。
这时野蛮人却在屋子里烦躁地走来走去。他带着一种模糊的表面的好奇窥视著书架上的书、录音胶卷和编号的小格子里的阅读机线轴。窗户下的桌上有一本巨大的书,柔软的黑色人造皮封面,烫着巨大的金T字。他拿起书,翻了开来。《我的一生及事业》,我主福特著。是福帝知识宣传协会在底特律出版的。他懒洋洋地翻了几页,东看一句,西看一段,正想下结论说这本书引不起他的兴趣,门开了,驻晔西欧的世界总统轻快地踏进门来。
穆斯塔法蒙德跟他们三个人—一握手,话却是对野蛮人说的。“看来你并不太喜欢文明,野蛮人先生。”他说。
野蛮人看了看他。他曾经打算撒谎、吹牛或是怒气冲冲一言不发。但是总统脸上那亲切的聪明却叫他放下心来。他决心直截了当说真话。“不喜欢。”他摇摇头。
伯纳吃了一惊,满脸惶恐。总统会怎么想呢?给他安上个罪名,说他跟不喜欢文明的人做朋友——而且是在总统面前,不是在别人面前公开表示,太可怕了。“可是,约翰……”他说话了。但穆斯塔法·蒙德瞄了他一眼,他便卑微地闭了嘴。
“当然,”野蛮人继续交代,“有一些很好的东西。比如空中的音乐……”
“有时候千百种弦乐之音会在我耳里缭绕不去,有时又有歌声。”总统说。
野蛮人的脸突然焕发出了欢乐的光彩。“你也读过莎士比亚?”他问道,“我还以为这本书在英格兰这地方没有人知道呢。”
“几乎没有人知道,我是极少数知道的人之一。那书是被禁止的,你看。但这儿的法律既然是我制定的,我当然也可以不遵守,我有豁免权,马克思先生,他转身对着伯纳,加上一句,“而你,我怕是不能够不遵守。”
伯纳沉入了更加绝望的痛苦之中。
“可是,为什么要禁止莎士比亚呢?”野蛮人问道。由于见到一个读过莎士比亚的人感到兴奋,他暂时忘掉了别的一切。
总统耸了耸肩。“因为莎士比亚古老,那是主要的理由。古老的东西在我们这儿是完全没有用的。”
“即使美也没有用?”
“特别是美的东西。美是有吸引力的,而我们却不愿意让人们受到古老的东西吸引。我们要他们喜欢新东西。”
“可这些新东西却那么愚蠢而且可怕。那些新戏里除了飞来飞去的直升机和叫你感觉得到的接吻,什么都没有。”他做了个鬼脸。“山羊和猴子,”他只有通过《奥塞罗》才能找到表达他的轻蔑和憎恶的词语。
“可爱的、驯服的动物。”总统喃喃地插嘴道。
“你为什么不换个办法,让他们看看《奥塞罗》?”
“我已经告诉过你,《奥塞罗》太古老。何况他们也读不懂。”
是的,说得对。他想起赫姆霍尔兹曾经怎样嘲笑过《罗密欧和朱丽叶》“那么,”他停了一会儿说,“弄点他们能够懂的新东西,要像《奥塞罗》那样的。”
“我们想写的正是这种东西。”长时间的沉默,赫姆霍尔兹插嘴,打破沉默说。
“可那是你绝对写不出的东西,”总统说,“因为,那东西如果真像《奥塞罗》就没有人懂,不管它有多新。而且如果它是新的,就不可能像《奥塞罗》”
“为什么?”
“对,为什么?”赫姆霍尔兹也问。他也已忘掉了自己的狼狈处境。可伯纳对处境却牢记在心。他又着急又害怕,铁青着脸。别的人没有理他。“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世界跟《奥塞罗》的世界不同。没有钢你就造不出汽车,没有社会的动荡你就造不出悲剧。现在的世界是稳定的;人民过着幸福的生活;要什么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他们绝不会要。他们富裕,他们安全,他们从不生病,也不怕死;他们快快活活,不知道激情和衰老;没有什么爸爸妈妈来给他们添麻烦;也没有妻室儿女和情人叫他们产生激情;他们的条件设置使他们实际上不能不按条件为他们设置的路子行动。万一出了事还有唆麻——那就是你以自由的名义扔到窗外去的东西,野蛮人先生,自由!”他哈哈大笑。“想叫德尔塔们懂得什么叫自由!而现在又希望他们懂得《奥塞罗》!我的好孩子!”
野蛮人沉默了一会儿。“可是《奥塞罗》是好的,《奥塞罗》要比感官电影好。”
“当然要好,”总统表示同意,“可那正是我们为安定所付出的代价。你不能不在幸福和人们所谓的高雅艺术之间进行选择。我们就用感官电影和馨香乐器代替了艺术。”
“可那些东西什么意思都没有。”
“意思就在它们本身。它们对观众意味着大量的感官享受。”
“可是,它们是……是一个白痴所讲的故事。”
总统哈哈大笑。“你对你的朋友华生先生可不太礼貌,他可是我们一个最杰出的情绪工程师呢……”
“可是他倒说对了,”赫姆霍尔兹阴郁地说,“无事可写却偏要写,确实像个白痴……”
“说个正着,但是那正好要求最巨大的聪明才智,是叫你使用少到不能再少的钢铁去制造汽车——实际上是除了感觉之外几乎什么都不用,却制造着艺术品。”
野蛮人摇摇头。“在我看来这似乎可怕极了。”
“当然可怕。但是跟受苦受难的太高代价比起来,现实的幸福看起来往往相当廉价。而且,稳定当然远远不如动乱那么热闹;心满意足也不如跟不幸做殊死斗争那么动人;也不如抗拒引诱,或是抗拒为激情和怀疑所颠倒那么引人入胜。幸福从来就不伟大。”
“我看倒也是的,”野蛮人沉吟了一会儿说,“可难道非弄得这么糟糕,搞出些多生子来不行吗?”他用手摸了摸眼睛,仿佛想抹掉装配台上那一大排一大排一模一样的林儒;抹掉布冷特福单轨火车站门口排成长龙的多生于群;抹掉在琳妲弥留的床边成群结队爬来爬去的人蛆;抹掉攻击他的那些千篇一律的面孔。他看了看他上了绷带的左手,不禁不寒而栗。“恐怖!”
“可是用处多大!你不喜欢我们的波坎诺夫斯基群,我明白;可是我向你保证,是他们形成了基础,别的一切都是建筑在他们身上的。他们是稳定国家这架火箭飞机,使之按轨道前进的方向陀螺仪。”那深沉的声音令人惊心动魄地震动着;激动的手势暗示着整个宇宙空间和那无法抗拒的飞行器的冲刺。穆斯塔法裳德解说的美妙几乎达到了合成音乐的标准。
“我在猜想,”野蛮人说,“你为什么还培育这样的人呢?——既然你从那些瓶子里什么东西都能得到,为什么不把每个人都培养成阿尔法双加呢?”
穆斯塔法·蒙德哈哈大笑。“因为我们不愿意叫人家割断我们的喉咙,”他回答,“我们相信幸福和稳定。一个全阿尔法社会必然动荡而且痛苦。你想象一座全是由阿尔法组成的工厂吧——那就是说全是由各自为政,互不关心的个体组成的工厂,他们遗传优秀,条件设置适宜在一定范围内自由进行选择,承担责任。你想象一下看!”他重复了一句。
野蛮人想象了一下,却想象不出什么道理来。
“那是荒谬的。硬叫按阿尔法标准换瓶和按阿尔法条件设置的人干爱扑塞隆半白痴的工作,他是会发疯的——发疯,否则他就会砸东西。阿尔法是可以完全社会化的——但是有个条件:你得让他们干阿尔法的活。爱扑塞隆式的牺牲只能由爱扑塞隆来做。有个很好的理由,爱扑塞隆们并不觉得在做牺牲。他们是抵抗力最小的一群。他们的条件设置给他们铺好了轨道,让他们非沿着轨道跑下可,他们早就命定了要倒霉,情不自禁要跑。即使换了瓶他们仍然在瓶子里——他们被一种看不见的瓶子像婴儿一样、胚胎一样固定。当然,我们每个人的一生,”总统沉思地说,“都是在一种瓶子里度过的。可我们如果幸而成了阿尔法,我们的瓶子就相对而言比较广阔。把我们关在狭窄的空间里我们就会非常痛苦。理论上很明显,你不能把高种姓的代香摈加过低种姓的瓶子里。而在实践上,也已经得到了证明。塞浦路斯实验的结果是很有说服力的。”
“什么实验?”野蛮人问。
穆斯塔法·蒙德微笑了。“你要是愿意可以称之为重新换瓶实验。是从福帝纪元四七三年开始的。总统清除了塞浦路斯岛上的全体居民,让两万两千个专门准备的阿尔法住了进去。给了他们一切工农业设备,让他们自己管理自己。结果跟所有的理论预计完全吻合。土地耕种不当;工厂全闹罢工;法纪废弛;号令不行。指令做一段时间低级工作的人总搞阴谋,要换成高级工种。而做着高级工作的人则不惜一切代价串联回击,要保住现有职位。不到六年功夫就打起了最高级的内战。等到二十二万人死掉十九万,幸存者们就向总统们送上了请愿书,要求恢复对岛屿的统治。他们接受了。世界上出现过的唯一全阿尔法社会便是这样结束了。”
野蛮人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人口最佳比例是”,穆斯塔法·蒙德说,“按照冰山模式——九分之八在水下,九分之一在水上。”
“水下的人会幸福吗?”
“比水上的人幸福。比你在这儿的两位朋友快乐,比如。”他指着他们俩。
“尽管做着那种可怕的工作!”
“可怕?他们并不觉得可怕。相反倒喜欢。因为清闲呀,简单得像小孩的玩意。不用训练头脑和肌肉。七个小时半不算繁重的劳动,然后有定量的唆麻、游戏、不受限制的性交和感官电影。他们还会有什么要求?不错,”他说下去,‘她们可能要求缩短工作日。我们当然能够给他们缩短。从技术上讲,要把低种姓人的工作日缩短为三四个小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但是他们会因此而多一些幸福吗?不,不会的。一个半世纪多以前曾经做过一次实验。爱尔兰全部改成每天四小时。结果如何?动荡不安和更高的唆麻消费,如此而已。那多出来的三个半小时空闲远远不足以成为幸福的根源,却使得他们不得不休唆麻假。发明局里塞满了减少劳动的计划,有好几千。”穆斯塔法·蒙德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很多。“我们为什么不实行?是为了劳动者的利益。拿过多的余暇折磨他们简直就是残酷。农业也一样。只要我们愿意,每一口食物都可以合成。但是我们不干。我们宁可把三分之一的人口保留在土地上,那是为了他们好,因为从土地上取得食物比从工厂要慢。而且我们还得考虑到稳定,不想变。每一次变都威胁稳定。那是我们很不愿意应用新发明的又一个原因。纳科学的每一个发现都具有潜在的颠覆性。就连科学有时也得被看做可能的敌人。是的,就连科学也如此。”
“科学?”野蛮人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这个字,可说不清它究竟是什么意思。莎士比亚和印第安村庄的老人就从来没有提起过科学。从琳妲那里他也只归纳出了一点最模糊的印象:科学是你用来造直升机的东西,是让你嘲笑玉米舞的东西,是让你不长皱纹不掉牙齿的东西。他竭尽全力想抓住总统的意思。
“不错,”穆斯塔法·蒙德说,“那是为稳定所付出的又一项代价。跟幸福格格不入的不光是艺术,而且有科学。科学是危险的,我们得给它小心翼翼地套上笼头,拴上链子。”
“什么!”赫姆霍尔兹吃了一惊,说,“可我们一向都说科学就是一切。那已经是睡眠教育的老调了。”
“十三点至十七点,每周三次。”伯纳插嘴道。
“还有我们在大学里所做的一切宣传……”
“对,可那是什么样的科学?”穆斯塔法·蒙德尖刻地说。“你们没有受过科学训练,无法判断。我原来可是个出色的物理学家,可是太善良——我不明白我们所有的科学都不过是一本烹饪书。书上的正统烹饪理论是不容许任何人怀疑的。而有一大批烹调技术不经过掌勺师傅批准是不许写进书里去的。我现在做了掌勺师傅,但以前也曾经是个爱刨根问底的洗碗小工。我开始自己搞一些非法的、不正统的、不正当的烹调。实际上是真正的科学实验。”他沉默了一会儿。
“后来怎么啦?”赫姆霍尔兹·华生问。
总统叹了一口气。“几乎跟你们面临的遭遇一样,年轻人。我几乎给送到了一个小岛上。”
一句话吓得伯纳魂不附体,做出了不体面的过分行为。
“送我到岛子上去?”他蹦了起来,穿过屋子,来到总统面前比划着。“你不能够送我去,我什么也没有做,都是别人做的,我发誓是这样的。”他指着赫姆霍尔兹和野蛮人。“啊,请别把我送到冰岛去。该做什么我保证都做。再给我一个机会吧,求求你啦!”他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告诉你吧,那都得怪他们,”他抽泣了起来,“别让我去冰岛。啊,求您了,总统福下。求……”他卑劣的情绪发作,跪倒在总统脚前。穆斯塔法·蒙德想扶他起来,他却赖在地上不动,咿咿唔唔说个没完。最后总统只好按铃叫来了他的第四秘书。
“带三个人来,”他命令道,“把马克思先生带到寝室去,给他一剂唆麻雾,送他上床,让他睡。”
第四秘书出去了,带回来三个穿绿色制服的多生子下人。伯纳叫喊着抽泣着被带了出去。
“人家还以为要割他的喉咙了呢,”门关上时总统说,“不过他如果有一点点头脑也会明白,这种处分其实是一种弥补。他要被送到一个岛子上去,那就是说他要被送到一个他可以遇见世界上最有趣的男男女女的地方去。那些人都是因为某种原因而特别自觉地独行其是的,他们跟社会生活格格不入,对正统不满,有自己的独立思想。总而言之都算得个角色。我几乎要妒忌你呢,华生先生。”
赫姆霍尔兹笑了。“那你现在为什么不是在一个岛上呢?”
“因为我最终选择了这儿,”总统回答,“他们曾经给过我选择:是被送到一个岛子上去继续搞我的纯科学,还是进入总统委员会——其远景是在适当的时候继任总统。我选择了这个,放弃了科学。有时候,”他说,“我为放弃了科学感到遗憾。幸福是一个很难服侍的老板——特别是别人的幸福。如果一个人并没有特别设置得可以接受幸福而不提出疑问,那么幸福就比真理还要难服侍得多。”他叹了一口气,又沉默了。然后才以较为活泼的口气说下去。“好了,职责就是职责。应该如何选择是无法讨价还价的。我对真理感到兴趣,我喜欢科学。但是真理是一种威胁,科学危害社会。它的危害之大正如它的好处。它给了我们历史上最平衡的稳定。跟我们的稳定相比,中国的稳定也只能算是最不可靠的。即使原始的母系社会也不会比我们更稳定。我再说一句,我们要感谢科学。但是我们不能让科学破坏它自己办成的好事。因此我们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它的研究范围——正是因此我几乎被送到岛子上去了。除了当前最急需的问题,我们都不让科学处理。其他的一切探索都要非常小心谨慎地遏制,”他沉吟了一会,又说,“读一读我主福帝时代的人所写的关于科学进步的文章是很有意思的,”他停了一下又说,那时候的人似乎想象科学是可以肆无忌惮、无限制地进行下去的,知识是最高的善,真理是最高的价值,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从属的。不错,甚至在那时候观念就已经开始改变。我主福帝就曾经做过极大的努力,要把强调真与美转轨为强调舒适和幸福。大规模生产需要这种转轨。众人的幸福能让轮子稳定地运转;而真与美不行。而且,当然,只要是群众掌握了政权,重要的就会是幸福而不是真与美。但是,尽管如此,那时还是允许无限制地进行科学研究的。人们还在谈着真与美,仿佛它们就是最高的善,直谈到九年战争之前。是那场战争让他们彻底改变了调子。炭疽杆菌炸弹在你周围爆炸,真呀美呀知识呀对你还有什么意思?就从那时开始科学第一次受到了控制—— 九年战争之后,那时候人们还准备好了连裤带都勒紧呢。为了安定的生活什么都是可以放弃的。我们进行了控制。当然,那对真理不算太好,对幸福却大有好处。有所得必须有所失嘛,获得幸福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就要付出代价了,华生先生——因为对美的兴趣太浓而付出代价。我曾经对真理的兴趣太浓,我也曾经付出过代价。”
“可是你并不曾到海岛上去。”野蛮人说,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总统笑了。“我的代价是:为幸福服务。为别人的幸福,不是为我自己的幸福服务。幸运的是,”他停了一会儿又接下去,“世界上有那么多海岛。要是没有那么多海岛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来只好把你们全送进毒气室了。附带说一句,你喜欢不喜欢赤道气候?比如马奎萨斯群岛或是萨莫亚岛。或是别的更能够刺激你的地方?”
赫姆霍尔兹从他的气垫椅上站了起来。“我宁可选一个气候极端恶劣的地方,”他回答,“我相信恶劣气候会使我写得更好。比如,常常有狂风暴雨……”
总统点头表示赞许。“我就喜欢你这种精神,华生先生,的确非常喜欢。其程度不亚于我从我的职位上反对它,”他微笑了。“那么福克兰岛怎么样?”
“好,我看可以,”赫姆霍尔兹回答,“现在,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要去看看可怜的伯纳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