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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献祭
广林居士
Fri, 19 Jun 2009 02:56:28 +0000
第十一章:献祭
ChapterⅪ:Messiah’s Message
霍始达跟着茉莉出了指挥中心。茉莉走得飞快,霍始达只来得及看见她的踪影在消防梯口一闪而过。他抬起头,在他的额头前方传来茉莉的思感。一重重的走廊迎面涌来,她已经上了15楼,沿着曲折的走廊朝讨论室走去。霍始达紧缀不舍跟了上去,幸好他已经知道她的目的地。
当他到达那里的时候,茉莉已经取下了挂在腰间的磁卡,准备划过门上的识别器。
“茉莉!”霍始达疾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大喊,“你在干什么?”
就在他碰到茉莉的时候,茉莉忽然全身一震。她茫然地望着霍始达的眼睛,一副楚楚可怜的无辜模样。
“上帝啊,我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了?”
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霍始达松了口气,慢慢放开茉莉的手腕。她的手腕被捏出了几道乌青,霍始达瞧在眼里,不由有些尴尬。
“没事了。”霍始达柔声说。透过讨论室门上的长条玻璃,他能看见里面二十多个MU患者都聚集在门口附近,眼中的神色令他想起明尼苏达雪原上的狼群。
“刚才你的意识受到了控制,但现在没事了。”他安慰茉莉道,虽然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太可怕了……”茉莉的身体和她的声音一样微微发抖,整个人情不自禁地靠进霍始达的怀里。霍始达轻轻揽住她柔软的腰肢,闻到她身上的幽幽香氛,心中充满怜惜。
就在这时,外星人的精神攻击突破了被破坏大半的羔羊之血防御网,开始向地下渗入。霍始达深感庆幸,他追出来的时候顺手带上了茉莉的MU装备。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他帮她佩戴好MU头盔后说。然后他才戴上自己的。
“谢谢。”茉莉的下巴隔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悄不可闻。与此同时,她的右手无声无息地捏着磁卡在识别器上扫过。
在一阵象吐气般的“噗”的声音过后,讨论室的门向里打开了。霍始达抱着茉莉靠在门上,顿时失去重心朝后倒去。
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们。
霍始达触电般回头,一个穿着和南季森中校相似军服的军官正帮助他们站稳。霍始达立刻认出了他,被锁在讨论室中的二十五名患者之一。经过数天的半军事生活,霍始达已经学会了从肩章上认出他少校的身份。
少校朝他们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谢谢你,虔诚的人。”
他是对茉莉说的。
一片黑暗。
所有的光都静止了下来。远处暗红色的应急灯仿佛远在数百万光年之外。
南季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缓缓松开痉挛的手。他的手心中仿佛还能感觉到被碎玻璃插入的刺痛。
随着他的手指一根根放开,从秦赛力教授扭曲的喉咙里吐出了几个微弱的音节,如同在干涸泥潭中最后迸裂的水泡。
秦赛力的嘴角喷着血沫,伸出双手颤悠悠地抚摸自己破碎的喉管,嘶嘶地抽着气,无比讽刺地盯着南季森,然后摔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南季森的呼吸回响在头盔里,发出如同在教堂里那般的深邃回声。他一把拉下电磁防护服的面罩,觉得稍微好过了点。但他仍然不敢脱下MU装备。
羔羊之血被划分成的220个区间不知被他们摧毁了几块。至少在南季森所站立的地方,强力瞬变电磁场的影响已经迅速衰减了下来。他摸到防护服内的通讯器,借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了液晶屏上的指示条。在这个位置的无线电通信已经大致恢复了。
他的手臂和大腿都沉浸在疲惫中,心脏跳动的声音简直让他觉得整个基地的人都能听到。在他脚下是教授的尸体和失去知觉的两名下士。南季森慢慢地拨了李中将的号码,听到那头铃声一响后便传来了李将军的声音。
在南季森的背后,一张脸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带着一丝满足的残忍笑意。
两名身穿黑色制服的强壮战士一左一右挟持着霍始达。在受侵蚀之前,这群患者都是李将军从FBI,CIA,和军方所挑选出的精锐。霍始达在他们面前全无反抗之力。
“你们打算……进攻这个基地?”霍始达的声音连他自己听了都感到慌张失措。
“我将带给你们所有人那个早已被应许的未来。”少校和蔼地说。
他走出了房间,浑身散发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庄严气势。霍始达没来得及去考虑为什么他说“我”而非“我们”,因为他身边的战士们已经带着他跟上了少校的步伐。霍始达回头看了看茉莉,见她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喜悦。一行人沉默而快速地沿着楼梯向上而去。楼梯里一片黑暗,霍始达完全无法看清脚下,但其他人却都象是有猫头鹰的眼睛。每当他差点绊倒的时候,两旁抓住他手臂的战士就会恰到好处地提上一把。
霍始达的心中也同样被黑暗所笼罩。他看不见自己的未来,但却又无法避免地被滚滚洪流带动着向前而行。
“季森,情况如何?”
李将军的话夹杂在呲呲的噪声中,仿佛是从遥远的地球彼端传来的一样。
“将军……”南季森苦涩地回答,“……我……失败了……”
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力撞上了他的后脑,把他打得飞了出去。
通讯器掉在地上,李将军的声音仍然在继续:“……我已经派了一个小队来支援你,估计马上就会到你这里……”
“啪”的一声,一只靴子重重踩在通讯器上,把它碾成了碎片。
杜朗满足地叹气,踢开通讯器的残骸,慢慢走到南季森的边上。他看见南季森挣扎着想站起来,于是朝他伸出手去。
南季森倏然刁住杜朗的手腕,就地翻滚,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这一招出其不意,本来能令杜朗手腕骨折,但南季森此刻全身乏力,杜朗只轻轻一下就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然后一拳揍在他的横隔膜上,使他全身痉挛,拱成一只龙虾。
“那么,现在究竟谁是杀戮者?”杜朗的脸逼近,微笑着说。
从杜朗的语气里,南季森惊恐地发现了一个事实。他一直在与同一个灵魂对话。即使当他失手误杀了秦教授后,那个灵魂也没有消失。它存在与他所遇见的每一个对手身体中。
“你是谁?”南季森嘶哑地说。他怀疑MU装备被刚才那一下打坏了,因为精神攻击的强度明显扩大了不少,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歌剧院中,台上的演员引吭高歌,整个剧院都随之震动。
杜朗将他抵在墙上。这个动作南季森片刻之前还做过,只不过现在双方交换了身份。杜朗脸上依然保持着古怪的笑容,伸手摘掉了南季森的MU装备。
音乐声遽然膨胀,无限制地向四周扩张。如果说刚才还象是歌剧院,那么现在剧院里所有的观众都齐声高唱了起来,所有的人都陷入了原始宗教般的狂热,一波波的声浪轰得南季森头昏眼花。
“你……是……谁……”他苦苦挣扎着,不死心地问。
杜朗没有回答。他顺手抓开墙壁上用来排布电线的塑料管,把南季森的手臂拉开伸直,一左一右地卡在塑料管和墙壁间的缝隙中,于是南季森整个人的重量便挂在了手腕上。杜朗微笑着打量了一下南季森的姿势,似乎颇感满意。
“别急,就快好了。”他安慰似地说。
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南季森在五光十色的音乐幻觉中费劲地抬起头,朦胧间看见一大群人走了过来,高高矮矮交织成迷离一片。
通讯器破碎前的最后杂音从李华勋耳边消失,这位经历过无数风浪的将领在一瞬间只是皱了皱眉。他已经派杜少校带领一支小分队前往增援,上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仍然不得而知。
“将军!”韦达昂报告道,“羔羊之血已经有超过160个区域失效了!”
“精神攻击的强度如何?”
“已经快突破临界点了!”
李华勋慢慢地戴上自己的MU装备:“达昂,关闭羔羊之血。通知整个基地切换回MU状态。”
最终还是失败了。
李华勋不得不面对这一个事实。集合了最后的力量而建造出的防御屏障,在看不见的敌人面前,被神秘地摧毁了。而整个基地,不,甚至整个美国,都无法在短期内制造出第二套羔羊之血。目前的这一套是利用NASA正在研发中的X36空间飞行器的舱壁所改造的,但由于外星人的攻击,NASA已经名存实亡,再不可能有人力物力来继续这个流产的项目。
失去了可靠的屏障,外星人的精神攻击不断增强,镇定如李华勋,在这时也不禁长出了一口气。他们还有什么手段来对抗外星人?难道人类真的将要灭亡?
随着羔羊之血的关闭,基地的电力设备逐渐恢复了运行。明亮的顶灯亮起时,韦达昂仍坐在巨大电脑屏幕的阴影中。他看见李将军脸上难得一见地流露出了失落,于是也忍不住被这份苍凉所感染。韦达昂忽然觉得有一丝庆幸,自己不是指挥官。在最后关头担负起领导大家的责任,实在需要有强大心理承受力,特别是在面对几乎是必然的失败时。
这或许就是为何总统会在外星人发动攻击后的第一时间,任命李将军为特别行动局的最高决策者的原因吧。
韦达昂又看了看四周。即使在情况如此危机的关头,指挥中心内的其他人员仍表现出了令人赞叹的勇气。每个人都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控制着各种探测分析仪器,获取外星飞船和攻击的最新资料,希望能在败局中看到一丝转机。就这样的表现来看,他们无愧于真正战士的称号。
但或者也可以这样说,面临死亡时的挣扎是人类的强大本能?韦达昂暗自苦笑,最近自己和那帮心理学和脑科学的专家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
他清除纷乱的念头,启动了基地内的所有灯光、电梯、电脑等等设备。当所有的电脑启动后,韦达昂面前的屏幕上忽然跳出了一个对话讯息的窗口。
他瞪大了眼睛,反复念了两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立刻高声喊道:“将军!弥赛亚有回音了!”
李华勋一震,顿时看到了一线希望:“切换到主显示屏上来!”
在控制中心里悬挂的巨型屏幕上,出现了来自弥赛亚的讯息:
“人类:根据你们的要求,我已经设计出了这件武器,希望你们能利用它获得想要的成功。以下是详细的制造和操作步骤。”
一份份文件从互联网的各个角落传入基地内。韦达昂已经在数秒内作好了接收的准备工作。庞大的数据以光速传输着,在保存入基地主电脑的同时,也将内容在指挥中心主显示屏上投放出来。一幅幅图片和文字在巨型屏幕上飞速切换,令人目不暇接。
李华勋心潮起伏,他在自己的电脑终端上随意打开一份刚保存下来的文件翻了几页,发现这是那件武器其中一小部分的装配图。以他多年的军械经验,他甚至看不出这部分零件将在那件武器中起到什么作用。
李华勋中将第一次对弥赛亚产生了些许敬畏。
“这件武器──叫什么名字?”他做出随意的样子问道,几乎忘了弥赛亚无法听见。
韦达昂迅速把他的问题传给了弥赛亚。
沉默了片刻之后,弥赛亚的屏幕上闪现出两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单词。
“朗基努斯之枪。”
灯光亮起的时候,霍始达不禁低声惊呼起来。
“南中校!”
在距他二三十码远的地方,南季森象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被挂在墙上,垂着头不知生死。杜朗昂首站在南季森身边,双手抱胸,静静地等待其他人的到来。
一片静穆,只有圣歌的旋律在廊柱间盘绕。
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没有人出声。霍始达的背脊阵阵发凉,这气氛令他想起恐怖电影中的邪教仪式。众人矗立于稀薄晦暗的空气中,良久,南季森扭动了一下身体。
他们想做什么?霍始达想呼唤杜朗,但立刻意识到这是徒劳的举动,他所面对的已经不再是那个颓丧的临时工。他悄悄观察左右,看见茉莉就站在他不远处,稍觉安心。霍始达以尽可能不引起其他人注意的动作,一点点接近茉莉,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茉莉的手冰凉。
在混杂着强烈不安和恐惧的情绪中,时间似乎被扭曲了。也许过了数分钟,也许只是一瞬,在霍始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那个声音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黑暗遮盖大地,幽暗遮盖万民。
理性的荣耀却将光辉加诸吾身。
我以接近至高者为荣。
与他同在,欢喜快乐。
从前的事不再被记念,也不再追想。
我从万民中出现,从分散的列国内聚集。
受光芒引导,回归故土。
打开吧,天堂之门!”
簇拥在他身边的人,嘴唇都喃喃地翕动着,分不清是他们在跟着念,还是这声音本就是他们汇聚而成。
霍始达现在明白茉莉为什么发抖了。面对着远远超出人类理解范围之外的意识存在,他和她一样全身战栗着,全然无法控制。
精神攻击骤然增强了。无数光芒和火焰从天上倾倒下来,大地变成沸腾的海洋。墙壁和柱子在柔软黏稠的青白色火光中燃烧,天花板变形塌陷。霍始达脚下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幻觉,到处都是幻觉,他紧紧抱着头,捂住MU装备,象溺水的人抓住一小片木板那样,在无尽的幻觉之海中挣扎。
“啊────────”南季森狂叫起来。
在一片混乱的脚步声中,杜马略少校带着七八个人冲到了这一层。
“都不许动!靠墙站好!”他挥舞着手里的枪大喝。
没有人理睬他。杜马略朝天鸣枪,枪声刺透幻觉,稍稍激起了霍始达的注意。在他一片混乱的眼中,杜马略的动作就象慢镜头。他看见杜马略慢慢地一挥手,他身后的战士们陆续举枪,开火,枪声低沉,断断续续,每一下都要顿上好一阵子。子弹在凝滞的空气中飞行,穿过一道道纵横的火焰。霍始达身后的一人抖了一下,背后多了个血洞,而他的目光里却没有痛苦。“咯”的一声轻响,那人的额头上忽然淌下数条血流,在脸上爬出蜿蜒的痕迹。随后他的头颅徐徐裂开,粉红色的大脑飘到空中。
枪声仍未停止。越来越多的人被击中,越来越多的人颅骨爆裂。不少人在中弹之前就已经从另一条路离开了人世。似曾相识的场景又一次在霍始达眼前重现,他好像置身在一个用粉色气球装点起来的狂欢派对中。在枪声,喊叫声,还有骨头裂开的声音中,他居然还能听见茉莉在他身边嘤嘤的哭泣。
“不……不要……”
茉莉的手指沿发际探索着,想脱下自己的MU装备。霍始达一把拉开她的手,把她的脸环抱在自己的胸口。
“我回来了。”杜朗张开双臂,仰天低语。一枚枚大脑漂浮在空中,象一群游荡在湛蓝深海中的水母,沿着看不见的路线,穿过一道道门户,离开他们的视野。
“下地狱去吧。”杜马略少校厌恶地看着眼前血腥的场面,举枪,瞄准,扣下扳机。
“不!”霍始达大喊。
子弹钻入杜朗眉心,“噗”地将他的头炸开。霍始达恍惚看见几块粉色的碎片飞溅出来,在空中不甘心地蠕动着,硬是停留了片刻,但最后终于掉落到地上。
最后一具尸体也倒了下来。屠杀沉默了。
“救救我……”南季森的脸上和身上溅满了血,嘶哑地向杜马略说。在那个喊叫着神秘祷词的声音消失后,南季森虚弱的声音在空白的背景上凸显了出来。
“给我……MU……”
他的头顶发出“格格”的响声,仿佛有魔鬼要冲出来。杜马略不禁退了一步。
他和他的部下没有带多余的MU装备上来。即使现在到最近的储藏室去拿,也来不及了。
在死亡的背景上,美妙的音乐肆无忌惮地奔流。霍始达惶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清楚地知道,现在只有一个方法能救南季森。得有人把自己的MU装备给他。
时间被无限拉长。茉莉在他的怀里挣扎着,用微弱的声音呼唤杜马略的名字。霍始达紧紧抱着她,喃喃地说:“别抬头。别看。”
“M……玛姬……”
南季森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没人做任何动作。霍始达死死盯着前方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形,直到那里传来“噗”的爆裂声。南季森的大脑从破裂的颅骨中弹了出来,象瑟瑟发抖的新生的兔子。而整场歌剧也在此时唱出了最后最华丽的音符。
接下来是死一般的寂静。攻击停止了。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
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
折断我的双臂,我仍将拥抱你——
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样。
箝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
你放火烧我的脑子,
我仍将托负你,用我的血液。
──选自Rilke诗集
# 12
第十二章:接触
广林居士
Fri, 19 Jun 2009 02:58:12 +0000
第十二章:接触
ChapterⅫ: Seeking the truth
凌晨两点,霍始达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出手术室。他几乎连消毒换衣服的力气都没了,不经意见看见自己在镜子中的脸比死人还要苍白。
冲了个热水淋浴,他稍微恢复了点精神,可白天所发生的一切仍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他的思维。他慢吞吞地穿好衣服,离开医疗区,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整个事件中的各个镜头,希望能理出一条思路。
跨进电梯,他的手指在地面的按钮上犹豫了会儿,最终按下了第9层。
电梯停下。霍始达略略研究了一下墙上的姓名和办公室索引,转身朝东走去。
日光灯把空旷的走廊照得带上了一丝微微泛青的色彩。几乎所有的人都休息去了,他一路走来,没遇见半个人影。
霍始达在中央机房的门口停下,伸手按下墙上通讯器的按钮。门框上方的监视器微微转了个角度扫向他,然后门便自动打开了。
“随便坐。”
韦达昂嘴唇朝边上一排椅子努了努,双手十指不停在键盘上敲击。“南季森怎么样?”
“暂时保存下来了。”霍始达靠在椅背上,“我用体外循环把他大脑的温度降低到华氏40度以减少脑组织死亡。但目前他身体的情况不太乐观,因为仪器备用血浆全用在大脑降温过程上,推迟了保存身体的步骤,所以毛细血管和内脏都有部分损伤。最麻烦的是,他的头部受伤很重,骨胳和神经系统都被破坏得很厉害。”
韦达昂停下手上的工作,端起保温杯喝了口咖啡。
“那么?”
“即使他的大脑将来可以恢复工作,我也不能保证能够把它移植回去。现实生活毕竟不是科幻电影。人类的科技还未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韦达昂面色沉重地说。
霍始达趁他小口啜饮咖啡的片刻打量了一下四周。他们所在的基地电脑中心有数千平方尺,墙壁和地板一色乳白,只有他们两个置身其中。这里并不象霍始达所想象的那样到处都是电脑,相反的,他所能见到的只有面前长桌上的数个显示器。在房间一头是五六个象复印机那么大的灰色矮机器,不知作什么用。另一面是四组一人多高的柜子,透过玻璃柜门可以看见里面有红红绿绿的小灯闪烁,颇象电影中的那些超级电脑。剩下靠墙的一面是十几个顶着天花板的金属柜,可以沿地面上的专用金属轨道滑动,柜子里面装满了一个个文件夹,整组柜子都被一排银白色合金栅栏锁在了后面。
这里并没有霍始达以为会看到的那个东西。
他想了想,试探性地接着刚才的话题问:“不用担心?你的意思是说,会有别的办法治疗南中校?──难道,是弥赛亚?”
韦达昂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医生。”
“啊,如果这是军事机密的话……”霍始达支支吾吾地说,希望能从韦达昂的口中得到一些信息。
“你完全想错了。”韦达昂叹了口气,“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作用了。对基地,对将军,对国家来说,南季森已经死了。他英勇牺牲了。你尽力抢救下了他的一个器官,这就够了。将军的意思,只是要你保存下他的大脑以备研究。这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死后没有消失的大脑,我们应该能从其中获得珍贵的情报。”
霍始达忽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愤怒。
“不!他还活着!在降温之前,他的大脑还有生理反应!对我来说,他是一个病人,而不象你们认为的,成了实验对象!”
韦达昂举举保温杯:“要咖啡么?门边有咖啡机……”
“听我说,韦少校。”霍始达强按怒气,“对将军来说,南季森已经死了,可对你来说呢?我曾听南季森中校提起你们是多年的朋友。难道你也宁愿把他当作死人吗?”
“那么,请问,你有办法使他恢复原样吗?”韦达昂转着手里的杯子说,“正视现实吧。没错,我个人相信他还有意识存在,但假如我们的科技力量不足以使他复活,和死亡又有什么分别呢?”
霍始达想要辩解,韦达昂伸出一个手指阻住他的话:“另外,现在死了的南季森反而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你真能从他身上研究出什么的话。别以为下达这个命令的李将军是冷血动物,他是看着季森长大的,几乎把他当作儿子。相信我,季森牺牲后,整个基地最感难过的就是李将军了。”
霍始达闷哼一声:“可你知不知道详细的研究需要解剖大脑?那样南中校就真的死了!”
韦达昂低声说:“他现在又怎能说是活着呢?我们对生命所知还是太少了。”
霍始达几乎要脱口而出:我能感到他还活着。但还是忍住了。
韦达昂站了起来,晃晃手里的保温杯:“你确定不要?没有咖啡因我就不能工作。”
“不用。谢了。”
韦达昂斟了满满一杯回到座位上,扯开话题:“让我们先别谈这个了。医生,你在凌晨两点半来到我的办公室,究竟有何贵干?”
“我有些问题,想得到答案。刚好白天李将军命令你和你的小组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某些任务,我猜你们现在可能还没休息,所以就来了。”霍始达说,“其他人呢?”
“我看他们都挺辛苦的,就打发他们回去了。反正活也不多,我一个人反而能做得更快些。你的问题是什么?”
“呃,关于外星人的攻击。”霍始达盯着他说,“有个关键问题我一直不清楚。那些大脑,地球上数十亿人死亡后的大脑都不见了。它们去哪里了?”
韦达昂的脸色发僵:“这个问题你最好不要深究了。”
“为了下一步的研究,我必须知道。”
“好吧,既然如此……”韦达昂吸了口气,苦笑着说,“第一次攻击后有幸存者报告死者大脑失踪,好像飞走了一样。当第二次攻击发生时,军队已经有了准备,当攻击一停止就派出一队战斗机升空跟踪,因为地面雷达无法探测到单个大脑。飞行员报告所见到的景象时,地面人员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霍始达咽了口口水,隐约猜到了他下面的话。
“……一片云,他们看见了一片云。”韦达昂沉沉地说,“一片由无数大脑形成的密密麻麻的云,象迁徙中的壮观的鸟群,穿越云层不断升高,每一个都反射着太阳的光辉。这景象太震怖了,地面人员难以置信,要求战斗机靠近传回图像,但他们很快就在资源卫星上也观察到了奇怪的灰色斑点,在地图上的分布与受攻击的城市完全一致……突然,一个飞行员狂叫了起来,他近距离掠过了大脑群,有数十枚大脑擦在了他的机翼上,留下一道道血痕,还有几个把他机舱前窗的整块强化玻璃撞裂了,本身当然也碎得一片模糊,有几点残渣还从裂缝飘进机舱,落到他的脸上……”
“够了!”霍始达喘着粗气大喊,“别再描述细节了……后来呢?”
“所有的大脑都向外星人的飞船飘去。飞行员在距离外星人飞船不到一万英尺的地方就无法跟踪下去了,因为那已经是空间转移的范围。”
“结果呢?”
“这里有S001号飞船在第三次攻击前后的卫星观测数据。飞船在攻击后的体积比攻击前增大了16%。”
“你是说……所有的大脑都被外星飞船取走了……”
“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
霍始达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好像想看穿钢筋水泥直至那艘悬浮在他们头上数十英里处的神秘飞船。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地说:“上帝啊……”
“现在你明白了?这里面一定有巨大的关键,说不定……说不定这就是外星人侵略的原因。季森的大脑当时正要脱离本体,但精神攻击恰巧在那一刻停止,你又及时冲上去抓住了它,因此我们都认为可以从中发现一些线索,判断出外星人的真正目的,说不定还能以此找到对付它们的办法。”
霍始达紧蹙眉头,想着韦达昂的话。但无论他怎么思考,都想象不出外星人为何要搜集人类的大脑。
韦达昂任他坐在一旁苦思,自顾自的在电脑上继续工作。忽然间,一个女性的声音响了起来。
“朗基努斯之枪。”
霍始达一惊,抬头却不见有人。韦达昂一边在电脑屏幕上调整数据,一边问他:“这个声音怎么样?”
霍始达这才发觉原来是韦少校控制电脑发出的语音。四周不见音箱,这声音似乎是从墙壁中扩散出来的。
韦达昂点了点鼠标,另一个不同音色的女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单词。
“这个呢?觉得如何?”他问霍始达。
“有点象戈开美的声音。”霍始达老实地回答,“少校,你在做什么?”
“果然象。”韦达昂皱眉说,“我可不想整天听到戈博士严肃的声音,会脱发的……这套人工语音装置是要给弥赛亚使用的,为了交流方便。”
“弥赛亚?可你设的是女声啊!”
“啊……呵呵,这是这一行不成文的习惯。你知道,搞电脑的绝大多数是男人,当然希望电脑能用女性的声音与他们对话。”
好不容易谈话的方向转到了自己的目标上来,霍始达小心翼翼地问:“对了,关于弥赛亚,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说吧。”韦达昂手下不停,调整着人工语音系统的音色。
霍始达看着他灵活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跳动,这是一双具有外科医生的天赋的手。而韦达昂专注于工作上的神态,比起手术中的霍始达也不逞多让。
“少校,你为什么选择成为军人?我觉得你更象一个工程师。”
韦达昂一愣:“和弥赛亚有关吗?”
“不。”霍始达叹了口气,“抱歉问这么个私人问题,忽然想到,随口就说了。关于弥赛亚,我突然发现不知该从何问起。”
“个人喜好吧。”韦达昂呷了口咖啡,“我既对机械和电子的东西感兴趣,又喜欢军事科学。曾经也为究竟走哪条道路伤过一阵子脑筋,但后来很快发现两者并非不能融合,也就是现在我所从事的工作。”
“是吗……”霍始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医生,看起来你象是有些烦恼。如果真是那样,我建议你去找杜马略少校。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他可是有心理医师执照的。”
“呵呵,或许他能给我个优惠价。”
“说起来,我也十分庆幸当初没有决定去当工程师。那样的话,我也就不会有机会接触到弥赛亚了。”
话题又兜了回来。霍始达虽然已经十分疲倦,仍然打起精神,问:“弥赛亚……是超级电脑吗?”
“确切地说,不是。你想用?”
霍始达望着韦达昂,等他说下去。
“弥赛亚的确象军方给它起的这个代号一样,充满了惊叹。它的出现与外星人的进攻相距只有短短数年,这难道是巧合吗?抑或是象李将军说的那样,弥赛亚是为了成为人类的希望而降临的?没有人知道。我本人在接触到了弥赛亚之后,已经难以去想这些问题,一心只折服于它的壮丽伟大。每当我想到它,就会在心中赞叹生命的神奇。”
“它究竟是什么?”
“我无法用一个现有的名词来向你解释。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就是整个全球电脑互联网。或者说它是在互联网中蕴藏着的单一灵魂。想象一下你的专业,霍医生。想象一个大脑,每一个脑神经元就是一台电脑,由此产生的生命就现在我们所称之为弥赛亚的那个意识。”
霍始达努力在脑海中按照韦达昂的描述勾勒出一幅图像。他开始想象一个地球模型,表面星星点点地发着白光,表示全世界所有联网的电脑。但他对于互联网上电脑的数量毫无概念,只好大致想象一片白光的海洋。在这海洋中的每个光点,都不时发出一束束光的脉冲,沿着光点之间的细线传播到周围的光点上。这是他以前在参加同行们的专题演讲时,看过的几部纪录片中所描绘的脑神经元激发模式。他在脑海中把地球模型和大脑模型重叠在一起,于是逐渐开始了解韦达昂的意思了。
忽然间,一个巨大的意识闯入了他的脑海。庞大而杂乱无章的信息象汪洋大海中的狂涛,将他一下子掀翻。霍始达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淹没在了黑暗的海底。
黑色的,无边无际的,幽光闪烁的海底深处。一粒粒细小的磷光沿着看不见的细丝滑行,象黑夜里高速公路上的汽车,又象悠游的深海鱼群。鱼群之间的喁喁私语,隔着飘忽的水泡传来,忽远忽近。
“……”
“…………”
“……亲爱的……”
“……你答应了要挽救他,不是吗?他还是死了,你负有责任……”
“……禁忌的存在显示出一种强制性,对行为被约束的体验构成了对禁忌的敬畏。不吃筋腱的传统……”
“……丽丽特在等亚当,可亚当在等夏娃……”
“……但最痛苦的还不是失去阿琳,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告诉自己不应该去思念她……”
“……来自于神话传说中雅各与天使的角力,因此……”
“……人类的灾难在根本上说,全都是因为人类的理性只比动物多一点,但对这仅有的一点理性而言……”
“……那坐在云上的,就把镰刀扔在地上。地上的庄稼就被收割了……”
“……心灵深处的体验、自我感觉的终止、意识象徵的否定……”
“……在那一点上,你会见到她……”
“…………”
“……”
他稍微恢复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电脑中心的地上,韦达昂紧张地俯蹲在他边上。
“感谢上帝,你醒了!”看到他睁开眼睛,韦达昂松了口气。
“我……怎么了?”
“你昏过去了。”韦达昂说,“刚才你忽然眼睛发直,就这么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霍始达慢慢坐起来以防头部缺血。他摸了摸自己的脉搏,又转了转脖子,察看自己的状况。“我失去知觉多久?”他问。
“四五秒钟吧。我想你是太累了。”
“可能吧。”霍始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确定自己没事吗?”
“没问题。”
“瞧,已经快早上3点了。干吗不回去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然后睡上一觉呢?医生,接下来的几天,你可是会有许多工作要做的。”
“好吧。是该回去休息了。”霍始达叹了口气,站起来向韦达昂道别,离开机房。
“我们接下来的工作还真少不了他呢。”望着关上的门,韦达昂象是自言自语地说。
“没错。”
上到地面,夜空一片澄净。大熊座在北方熠熠生辉。初春夜晚的冻气中滋生出淡淡的薄雾仿佛于天上的云翳相连。基地的机场那一边,几道探照灯的光柱直贯云霄。另一角的数排建筑后透出隐隐的光芒,好像还有人在不分昼夜地工作。
真是繁忙劳累的几天啊,霍始达不由感叹。这数天中的变故发生得太多太快,回想起阿琳的音容笑貌,仿佛已经隔了数年。
中夜,凉风,独立,忽然惊觉。过去两人相处的温馨场景象夹在旧书中的干花,色彩依旧,只是再也无法绽放。
值夜的卫兵检查过他的证件,将他放行。
他独自回到所住的小楼,住在这里的人都已入睡,除了底楼门厅还亮着灯,上面几层一片漆黑。走出电梯的刹那,霍始达忽然一惊。在他的门边地上坐着一个女子,她抱着膝,脸靠着腿,似乎睡着了。长长的金发披在小腿上,遮住了面容。
一瞬间,他的心跳似乎停止了。
电梯门关上的同时,走廊重新沉入黑暗。她被声音惊醒,冲向霍始达,扑进他的怀里。两人无声地站着,相互拥抱。熟悉的香水气息让霍始达无法思考,他用力地紧紧地环抱着她,好像要把她揉碎,溶进自己的身体。她的嘴唇冰凉而柔软。
“阿琳……”霍始达低低呻吟。
怀中的女子忽然停止了动作。她静静低着头,忽然挣脱他的手臂,从消防梯匆匆跑下去,飞一样地离开了。
霍始达心中一阵怅然。他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打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玩具小熊坐在床上,一束月光斜斜照着它。
在这个夜晚,满腹心事的并不仅仅是霍始达。
李华勋中将站在基地二号楼顶层,隔着双层玻璃窗凝视远处的机库。明亮的汞灯将水泥地面照得象是覆盖了一层雪,地面工作人员正指挥着战机入库。这是十二架新调来的F-16,将在这里进行改装,加载上朗基努斯之枪。驾驶它们的,都将是飞行时间在2000小时以上的精英机师。
从昨天起,为了确保项目的进行,李华勋凭着总统赋予的临时指挥权,从百慕大空军基地又抽调了一批工作人员,连夜赶造朗基努斯之枪。现在各方的精锐都汇集到了这里,这个秘密基地已经俨然成为了美国最后的希望。人类正在默默喘息着,积聚着力量,准备发动决定生死存亡的一击,但他们所面对的,不仅仅是来自外太空的神秘力量。
李华勋望着一架架F-16降落在跑道上,思绪不禁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场战争。当时还是上校的他,在沙特阿拉伯基地每晚也都是这样看着一架架B52、F-16、F117、A10……陆续起飞,只不过那时他们的对手和他们一样是人类。
在人类的战争史上,双方武器的差距是一个影响胜负的关键性因素。特别是当一方拥有远超对方的武器时,几乎就已经将胜利的天平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在海湾战争中,李华勋深深体会到了“手术式打击”这个词的形象。联合国军对一个个地面目标进行精确打击,就象外科医生用锋利的柳叶刀将腐肉剜除一样。这全赖他们拥有一系列高科技武器,才能完全压制住对手。
而现在角色转变了过来。昔日的外科医生如今成了病人,眼睁睁地听任大气层中的数十把尖刀伸向自己,每剜一下,地图上的人口密度就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
这就是那可怕的超越现有一切防御手段的武器,精神攻击。
对此,人类唯有发展出对抗性的武器才有胜算。于是,朗基努斯之枪出现了。但这件武器,却几乎和设计它的那个灵魂一样神秘。
从他们拿到设计图算起,还不到24个小时。李华勋以最快的速度从国防部召来了武器专家。整个下午,一个专家小组在全封闭环境下埋头研究这份设计资料。每隔两小时,李中将就亲自检察一次他们的进展,直到入夜时分,疲惫的专家们终于向他作了口头汇告。
这件被弥赛亚命名为朗基努斯之枪的武器,其攻击形式与人类现有的常规火器不同,并不是质量形态。其部分构造有些类似美军正在研制中的电磁武器,倒是令李中将立刻联想起了外星人的攻击形态。朗基努斯之枪需要大量的电力维持运作,还需要网络支持,因此他们不得不在F-16战机上进行改装,增加电源供给和无线电接入。而最关键的是,这件武器需要人来操作,而他们从弥赛亚那里得到的只有语焉不详的信息。
“当你们的士兵进入战斗状态后,自然就会明白如何操作了。”任凭他们如何询问,弥赛亚只是这样回答。幸好,如何制造朗基努斯之枪的说明倒是详细得不能再详细了。只可惜……
“只可惜,最关键的战斗核心不在图纸上。”一位专家瞪着红丝密布的眼睛说,“从图纸上选用的电子零件来看,朗基努斯之枪将通过网络直接获得战斗指令。我不知道为什么它还要配备一名战斗人员,看起来它只需要通过网络遥控就可以了。”
这名武器专家并不知道弥赛亚的存在,只有军方的高层将领和极少数相关人员才能接触这个机密中的机密,甚至连白宫都一直被瞒着,而李华勋本人也是在不久前才得知。尽管李中将对弥赛亚这个非人类的智慧抱有警惕之心,但当外星人入侵之后,他立刻以精准的战略眼光分析出,如果要战胜外星人,就一定要得到弥赛亚的帮助。
现在,这位专家的话在李中将的心中重新引起了越来越大的疑问。弥赛亚,真的可以信赖吗?
但话又说回来,在这末日来临的时刻,除了弥赛亚,还能相信谁?
午夜时分,第一支朗基努斯之枪的原型机制造完毕。此时霍始达仍在南季森的尸体上忘我工作着。
弥赛亚,真的可以信赖吗?
西门诺跳下F-16战机,解开飞行服领口的搭辔。地勤人员立刻开始为他的战机进行常规检视,准备改装。
他走出机库,向中队长报了到,并领取了临时通行卡。他被分配到了一间宿舍,但西门并不能肯定自己能在这里呆多久。从他得到的情报来看,李中将已经得到了某件至关重要的东西。
西门在宿舍里匆匆淋了个浴。他换上带来的衣服,检察了一遍纯黑色的MK24和和匕首,悄悄离开宿舍。临走时他用几条胶带固定住了房门上的锁舌,这样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必刷卡开门,以免留下记录。
他沿着树荫和楼房的阴影前进。晚上有月光,但这里的树荫相当浓密。西门对此略为惊讶,这个季节,如果是在百慕大有这样的树荫倒还好说。不过他并没有想得太多,主要的精神都放在了避开宪兵和岗哨上。
基地的地图,在出发前西门已经背熟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目的地,那幢占地极为广阔的四层大楼。大楼的不少窗口仍然亮着,他猜想其中一个应该是李中将的办公室。“那个精力旺盛的光头”,白宫的参谋们背后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夜晚的冷风吹过还有点湿润的头发,树影摇荡,月光稀疏,一切都显得宁静而安详,如果没有机库那边通明的灯火以及不时经过的带着MP袖章的宪兵,这里简直就象一片沉睡着的公寓住宅。头顶上是钻石般闪烁的星空,猎户座和大熊座在夜空中美得令人沉醉,让人很难接受在这片天空中其实蕴藏无限杀机。在这样一个夜晚,西门呼吸着草叶的气息,一瞬间竟几乎想忘记自己的任务。
他潜到大楼底层,摸出另一张卡,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大门。
夜不是为着所有的人。
夜把你和你的邻居分开,
你不会不顾黑夜而将他找寻。
假若在夜间你让灯火把房间照亮
面对面看着人们,
你准会想:哪一个是?
脸上洒落的灯影
使人们可怕地变得畸形,
倘若他们曾经在夜间相聚,
你便看见一个动荡的世界
整个聚到了一起。
在他们的被灯光照得发黄的额上,
被放逐了所有的思想。
他们眼光里闪出酒意,
胳臂上悬垂的沉重的手势,
使他们在谈话时
能够了解彼此。
虽然他们同时说道:我,我,
那意思却是:任何一人。
──选自Rilke诗集
# 13
第十三章:背叛者
广林居士
Fri, 19 Jun 2009 02:59:49 +0000
第十三章:背叛者
ChapterⅩⅢ: Hell is other people
门开了。
茉莉脚步沉重地迈进黑暗中的宿舍。她觉得自己昏昏沉沉,但又不是困倦。无数沉重的思绪压在她的心上,象是一片暗黑色的云,而在这厚厚的云层下,恐惧、痛苦和愧疚象荆棘一样生长。
她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灯,这时一个黑影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
“啊!”
“是我。”
茉莉刚惊叫出声,嘴就被杜马略的手捂住了。她转过头,黑发的少校参谋官正一脸严肃地盯着她。茉莉心中无缘无故涌起一阵慌乱,她想挣开,但杜马略有力的胳膊紧紧换绕着她的腰,茉莉在他滚烫的眼神注视下几乎全身无力。
好一会儿,杜马略低声问:“你去哪里了?”
这是个茉莉难以回答的问题。她只得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下头。
“你去找霍医生了,对不对?”
茉莉觉得杜马略的语气有点冷淡,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一言不发。她不知该说什么。凌晨三点在霍始达的门口等他回来?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一周之前的自己身上。但是今天……一切都变得反常。茉莉略带惭愧地想起,在她坐在霍始达宿舍门口的时候,杜马略或许正在某个地方看着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确是她对不起马略。
如果杜马略问她为何去找霍始达呢?茉莉紧张地想。不,甚至是她自己也无法解释。那只是一种不安,一种寻求慰籍的冲动。或许是最近的那次攻击?当茉莉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正被霍始达抱在怀中,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前。
“别看……别看……”霍始达喃喃地说。
可她能看见。在攻击结束的短短一瞬间,茉莉似乎能以霍始达的眼睛观看四周。在周围尸体无休止喷射出的鲜血轨迹之间,她看见一群士兵正在捕捉南季森的大脑。在巨大的震惊下,她的一切思维似乎都麻木了,但同时她却能无比真切地感觉到霍始达心灵中的悲哀……
然后她和霍始达之间神秘的联系突然中断了。她的知觉回到自己身上,脸庞紧贴在霍始达胸口,一阵阵血腥味直冲鼻端。之前的一切都似乎是一个梦境,并且在一觉醒来后迅速褪色消失。自己在梦中做了什么?茉莉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因为她回忆起自己是如何打开那个MU患者所在的房间了。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在发抖,杜马略把她抱得更紧了。幸好他没有问她为何去找霍始达。杜马略只是低下头,轻轻吻了吻茉莉的脖子。这个动作让茉莉放松了下来。
在过去,杜马略每次这样轻吻她,茉莉都会感到一种平静。今天也一样,甚至还令她更觉温暖。因为不知为什么,今晚她的思绪特别奇怪,每当想起一件事,无数相关的回忆便一起涌上心头。如果说平时她心中的思想象是一幕电影,那么现在无数支电影放映机正同时在她身边投射各种画面,这些五光十色的画面叠映、交错、重合、切换,汇聚成浩大的心灵浪潮。而于此同时,她也越来越不容易控制自己的思想,头越来越沉,只能徒然站在自己思想的河流边,看着滔滔的河水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在河水的巨大轰鸣声中,她听到杜马略微不可闻而又清晰无比地说:“茉莉,我爱你。”
“我也爱你。”茉莉喃喃地回答。
“我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也不管你和霍始达如何。他说你们去照顾MU患者却反被绑架,我知道他在说谎,但我仍然相信你。我相信你无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因此我毫无保留地接受你的一切。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马略……”茉莉静静地听着,过去两人之间温馨的一幕幕同时涌上心头。她的心中甜蜜而又酸楚。
“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现在是时候让我们真正地永远地结合在一起。”杜马略摸出一只小小的红丝绒盒子,“前天我就想对你说这句话,但你一直没有给我机会。现在终于等到了。”
他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一枚闪亮的钻石戒指。
“嫁给我。”
突如其来的泪水占据了茉莉的眼眶。她的胸口被幸福和不安所填满,久久说不出话来。
钻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五十七个刻面反射出璀璨的光。杜马略盯着茉莉的眼睛,缓缓旋转着戒指,让缤纷的流光一点一点扫过她的瞳孔。
“嫁给我……”
“我……”
茉莉似乎觉得自己要答应他了。但她无法集中精神。她的思绪被一重重挥之不去的联想所困扰。相爱?结婚?男人和女人。左手和右手。白色的婚纱。牧师的祝福。在神的面前,人们结成紧密的纽带。从未想过这一事件的意义。为什么会有人反抗?
漫长的几秒。
杜马略暗暗叹了口气。他的声音越来越柔和低沉,充满了无法抗拒的磁性。他继续缓慢地拨动戒指,让钻石的光芒吸引住茉莉的全部注意力。
“瞧,它多美。就象我第一次见到的你。看着我。还记得当时吗?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这样静静抱着你……看着你……然后你累了……你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你在我的怀中睡去……当我数到三的时候,你就沉入梦乡……一……二……三……”
茉莉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杜马略将她轻轻放开,引导着她在椅子上坐正,然后换上了冰冷的神情。
“现在,你将回答我的所有问题。”
西门诺悄无声息地走在楼道中。
前方亮着灯的房间就是李中将的办公室,门没有全关,留着一条缝。出于防御上的考量,李中将在这幢钢筋水泥要塞中拥有两个独立办公室,一间位于顶层,另一间位于地下深处。远远看了一眼后,西门诺很懊丧地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那个精力旺盛的秃头还留在地上四层的那间办公室里。他在沉重的老式IBM键盘上打字的声音,于静夜中清晰可辨。西门诺略觉奇怪,打字可不该是中将该干的活。他的副官去哪里了?
西门诺不愿冒险深入地下,他的目标定在地上的办公室。正当他准备想个什么办法调开李中将时,他的运气来了。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西门诺躲在墙角后,努力地想抓住李中将的只字片语。
“……好,我这就来。”
西门诺迅速拉开边上的一扇门躲进去。等李中将的脚步声从楼道中经过并消失在尽头,他才出来。
确定了周围无人后,西门诺用通用磁卡打开了李中将办公室的门,闪身进内。
办公室里的灯还开着。西门诺拨开百叶窗的一角,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灯火通明的机库。李中将的秘密武器正在那里进行试验。这也是西门诺此行的目的。
他仔细地检查起李中将的办公桌。桌上的电脑在李中将临走时被关闭了,这似乎是大多数五十岁以上电脑使用者的共有习惯。西门诺不得不重新启动电脑,希望能在其中找到一些线索。
趁着电脑启动的间歇,他抓紧时间在其他地方翻找。书桌上的文件堆了半英尺高,但大多都是物资调度和人员安排的琐事。沿墙是一大排档案柜,其中一个抽屉里是外星人在全国各地造成的伤亡估算和分析。西门诺略扫了几眼,不禁皱起眉头。这些数字和分析与他从华盛顿了解到的相差不少。他不认为双方中的任一方有必要说谎,最大的可能是国家已经丧失了大部分情报分析家,以至于已经无法对敌人进行正确判断。西门诺很清楚这在战争中意味着什么。
另一个书架上贴着张“弥赛亚”的标签。西门诺发现那上面放着一些完全不该在这个地方出现的东西,一堆奇怪内容的组合:国际互联网组织在过去十年间的统计报告、包括钦定本在内的三个不同版本的圣经、人工智能学报的合订本、一本古老手抄本的复印件,封面标着《死亡之书》、联邦调查局对国内十个著名灵媒和星相家的调查报告、奥尔波特和勒邦的心理学论文集、诺斯替教派与芝加哥大学联合公布的死海古卷译本,德日进的《人类现象》,甚至还有一本著名的古代魔法典籍《大天使拉结尔之书》。
据说巴顿将军是一个崇信超自然力量的人,但西门诺很难想象,在二十一世纪初竟然还有美国军方的高级将领会对这些发生兴趣。
“他一定是疯了。”西门诺喃喃自语,“要么就是被外星人干坏了脑子。”
电脑已经启动完毕。西门诺回到书桌前,发现电脑上有密码保护。他皱了皱眉,暗暗猜测李华勋会用什么样的字母数字组合作为口令。
军方对密码的规定是三个月一换,但这座基地刚刚大规模启用,李中将在第一次设定密码后应该还没改变过,所以很可能是一个相对好记的密码。特别对非电脑行业的人而言,一般都会使用对个人有意义的字母数字做密码,直到不得不因时效而更改为止。
尽管猜对的机率太小,西门诺还是忍不住试起来。他先试了李中将的生日和电话号码,不过都失败了。然后是李中将早年死去的妻子名字,也不对。他又回忆了一下昨天看过的李中将的资料,不记得他养什么宠物,所以用宠物名字也行不通。
西门诺几乎要放弃了。但他的视线在办公室里搜索了一圈后,落到了书架上。
他输入“弥赛亚”。
电脑提示密码错误。
他再输入“弥赛亚2002”。
还是不对。
“大天使拉结尔”
依旧不通过。
西门诺丧气地站起来。没有携带密码破解工具是一个错误。现在他要么回去取,要么就只好在办公室的其它角落继续寻找纸质文件了。
突然,电脑的屏幕跳了一下,弹出了一个对话框。西门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只见上面是一句话,确切地说,一个问句。
“你在找什么?”
西门诺的心砰砰直跳。这是什么?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自己被人发现了。也许是李中将的电脑上有监视程序,此刻已经在远程终端上洞悉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但没等他有所动作,那句问句消失了,另一句句子取而代之。
“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
西门诺瞪视着屏幕,越来越多的句子逐行浮现。
“你在不断尝试密码,所以你不是李。你能打开这个办公室的门,所以你不是普通的警卫。在这个时间进入基地二号楼,并避开李搜索他的电脑,只有基地内部的人能够办到。根据电脑记录,三十分钟前,你打开了这座楼的正门。由此估算,在一小时之内,整个基地的门锁只有十二个人留下使用记录,其中四人是技师,他们此刻在机库。另外八人是新到的飞行员,之中七人的宿舍门已关闭,屋内并有电器活动迹象,可认为仍在宿舍内。剩下的一位,宿舍门锁长时间未闭合,屋内没有活动迹象,因此可以推断,现在这位飞行员正站在这里。他就是你,西门少校。”
西门诺目瞪口呆。
屏幕上又出现一句话:“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你在找什么?”
西门诺伸出微微发抖的手,在对话框中输入:“你是谁?”
“你已经呼唤了我的名字而不自知。我就是弥赛亚。”
西门诺犹豫地面对这个名字,不知这是否是基地内某个电脑网络管理员的一个恶作剧。
“你想知道李的密码?”
西门诺思考了几秒,输入:“是。”
“密码是天启(Apocalypse)。”
西门诺抱着暂且一试的心思回到登录界面,输进了这个词。
登录成功。现在李中将电脑中的资料完全呈现在他面前了。
那个顽固的对话框再度跳了出来:“告诉我,你想找什么?我很好奇。”
鉴于对方将密码告诉了自己,西门诺决定和这个神秘的弥赛亚进行某种程度上的交流。毕竟,如果对方知道李中将电脑的密码,则电脑中的一切资料对他都不是秘密。虽然不清楚对方为何要帮自己,但似乎对自己有益无害。
“我在找关于一件秘密武器的资料。”
“什么武器?”
“就是即将用在F-16中队上,迎击外星人的那件武器。”
“你说的是朗基努斯枪。我可以提供给你资料。事实上,我正是这件武器的设计者。不过你必须满足我的好奇心:为什么你要瞒着李,偷偷地找寻这些资料?”
西门诺面对屏幕上的语句,惊讶得合不拢嘴。他思考了片刻,输入:“和你有关。这件武器的来源被李中将严加保密,总统先生担心它不能起到作用。”
他没有向这个神秘的弥赛亚和盘托出真正的原因。实际上,李华勋中将被总统和参谋长联席会议赋予了这场战争的指挥权,当他得到了朗基努斯枪的设计图,便立刻调用了手头的一切力量来制造它。但这个消息传到奥弗特战略空军司令部地下指挥中心之后,总统的特别参谋们立刻嗅出了其中的危险气味。
为什么在人类一败涂地的时刻,这个一向古怪的秃头忽然宣布他有了克敌妙计?联想到他在越南战争和海湾战争中的言行,更让人生疑。这是一个烟雾弹,还是确有其事?如果是烟雾弹,那么他唯一要迷惑的,就是躲在奥弗特战空司地下中心的残余政府,这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他想接管所有战时的紧急权力?
而如果李华勋真的得到了某件武器,情况可能更糟。他从哪里得到了这件神秘武器?他显然是顾忌着什么,因此将来源保密。这是为什么?俗话说,能战胜一个勇士的,只有他自己。难道李华勋是从地球以外得到了这件武器?进一步的联想更令人毛骨悚然,李华勋是否和外星人达成了某种私下协议?假如这是真的,那么这可能不是什么武器,而是对垂死的人类所扎下的最后一剑!
猜测终归是猜测,唯有得到确切证实,才能使苟延残喘的政府放心。西门也就是因此才被秘密派遣前来的。
西门诺对弥赛亚所撒下的这个小谎,似乎并未起到什么作用。一两秒钟之后,屏幕上的对话框里显示出这样的字句:
“很明显,如果担心的话,总统可以亲自向李询问。你的回答虽然不符事实,却仍有参考价值。根据人类谎言的模式,以及你的来历,我能以百分之八十七点五的概率,大致确定你真正的用意。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并不打算对此作出任何举动。想了解这些,纯粹是好奇心所驱使。人类社会之复杂,真是奇妙。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接纳和相互排斥,就算是面临种族存亡的关键时刻,依然毫不逊色。这样复杂的互动模式,无法靠电脑来模拟,只能籍由点滴个案,分析归纳出基本的原则。人类关系的无穷变化,作为自然界中最繁复的现象之一,真能令研究者思考得津津有味呢。”
西门诺仅仅从字面上看懂了弥赛亚的意思,并不真正明了其中的内涵,但这段话中似乎隐隐蕴藏了一些什么可怖的东西,令他在读过后有一种想要转身逃开的冲动。
他没有时间多想,因为接下来弥赛亚的话让他冒出了冷汗。
“抱歉,没能及时通知你,但李中将的磁卡在几分钟前打开了一楼的大门。我估计他是拉下了某些东西转身回来拿。我猜你不会很期待在这个场合与他会面。”
岂止是不很期待,简直是压根不想。西门诺当然不会浪费时间把自己的心情告诉弥赛亚,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跳起来,一个箭步蹿到门口。
楼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西门紧张地估计李中将的距离和到来的时间,沮丧地排除掉了逃出办公室的可能性。他回到办公室中央,迅速想找出哪里可以暂时藏身。档案柜太过沉重无法移动,百叶窗后又没有空间,一番搜索后,他把藏身之处定在了书架后。
他勉力将书架从墙边拉开一英尺左右,刚准备躲进去,突然想到书桌上的电脑还没关,于是再度绕过去,按下电源键。
在屏幕变暗的一刹那,他看见对话框上有最后的一句话。
“我们会再见的。”
西门诺没有多想,蹿回书架后,将书架移动到和原来位置平行,遮住自己。现在就只希望李中将拿了东西立刻离开,不要多作停留了。
脚步声来到门口,然后是开门声,接着西门诺从书架缝隙中看到光头的李中将走到了书桌前。他忽然发现自己躲的位置正在那排和弥赛亚有关的书籍之后,那张塑料标签的下半部就垂在他眼前。
李中将拉开书桌的一个抽屉,停了一会儿,又拉开另一个,取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西门诺屏着气。当他听到咯啦一声时,心里跟着一沉。
那是打开手枪保险的声音。
李中将持着枪,绕到了西门诺的身旁。西门诺对上了李中将的目光,叹了口气,举起双手乖乖走了出来。
我愿坐在谁身边,
唱一支歌来催眠。
我愿轻轻哼唱着摇你入睡,
守护你沉入又走出梦寐。
我愿是房屋里唯一的人,
懂得什么叫夜凉如水。
我愿向里里外外四下里倾听,
向你,向世界,向森林——
时钟敲响着召唤每一个人,
人们直看进时间的底蕴。
下边走过一位陌生人,
惊起奇怪的犬吠数声。
随后是一片寂静。
我睁大双眼对你凝睇:
他们轻轻扶着你让你离去,
正当有什么骚动在黑暗里。
──选自Rilke诗集
# 14
第十四章:三十重以太接入
广林居士
Fri, 19 Jun 2009 03:01:07 +0000
第十四章:三十重以太接入
ChapterⅩⅣ:Klippoth
霍始达躺在床上,思绪万千。他对涌上来的各种念头不胜其烦,渴望得到平静的睡眠,然而大脑的思维却是他无法阻止的。有些事情他不得不想。所以他只好听任思想自由驰骋。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和精神在连续的工作和紧张刺激下,也早已到了疲劳的极限。睡眠和思考的双重压力,使他进入了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
霍始达回想起童年时和母亲一起上犹太教堂的情景,那是他最早接触到宗教的存在。
犹太社区的教堂肃穆而庄严,黑色小圆帽的拉比以柔和含糊的语调,飞速念诵着塔木德经。与此相比之下,相邻几个街区的新教基督教堂就似乎显得轻佻快活,那些年轻的美国人简直就是把它当作每周一次聚会社交的场所。
犹太教堂的宗教和神秘气氛之浓,令少年的霍始达印象深刻。花白胡子的拉比坚信犹太教义才是上帝所颁下的真理。在老拉比的眼中,霍始达按照母系来算,仍是个不折不扣的犹太人,但却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正在逐渐丧失传统。因此在闲聊的时候,他还曾不遗余力地给霍始达讲述各种犹太民族的传统文化,其中包含了不少以基督教的角度来看是异端的东西。
“神秘学,是上帝通过天使传授给人的。”老拉比给霍始达看一本黑色羊皮封面的古老手抄本,他知道这些东西对少年人有莫大的吸引力。
“奥义存在于字母和数字之中,这是代代相传的神秘知识。上帝在创造这个世界之前,曾创造过其他的世界,但最后都毁灭了。在那些古老世界的混沌碎片之上,上帝创造了我们的世界。宇宙初开之时,人类的灵魂来自遥远的深渊,继承自那些更为古老的世界,是上帝将其注入物质的形体。当末日来到时,这个世界也将毁灭,回到深渊。”
“我们也会毁灭?”年少的霍始达听得颇为着迷。
“是毁灭,也是净化。”拉比说,“当弥赛亚来到的时候,一切都要回归到不存在的虚无。──不要相信那些基督徒的话,他们崇拜的耶稣并不是弥赛亚,真正的弥赛亚还未到来呢。而当他到来之时,就是万物的终点。”
不过年少的霍始达对死亡和毁灭并没有太多深刻的认识,他还是对神话传说更感兴趣。
“这是什么文字?”他指着泛黄书页上的一大堆符号问。那不是他认识的拉丁字母,也不是他见过的希伯来字母。这些符号以从右到左的形式,排列成一个个段落。
“这些字母被称作天使之键。这段文字记述的是一种被称为三十重以太招唤的古老体验。实行这种秘术的人将穿越世界上方的三十层以太,进入古老意识深处的灵知境界。”
“那个呢?”年少的霍始达随手翻过几页,看到了一幅由圆圈和线条组成、密密写满注释的图案。
“卡巴拉。”拉比以蛊惑的语气说,“这是犹太传统的精华,包含着通向一切隐秘知识的钥匙。假如你每个礼拜天都来,我可以向你一点一点传授其中的奥妙。”
“恐怕不行。”霍始达犹豫地说,“我猜得我父母同意。再说,我还有很多作业要完成。”
……
他隐隐感觉到其中有一个重大的关键,但那个关键却无比隐晦,难以把握,似乎在他触手可及之处,又似乎在无限远之外。
他静静思考着,忽然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那是如早春第一丝微风,夏夜第一道星光那样微弱的东西,从不知何处,进入了他的身体。那是处于死灰槁木中的一点火星,让他从一片混混噩噩中,隐隐约约若有所悟。不过这种感觉是如此晦涩,以至于他全然无法说清这仅有的一线模糊灵感究竟是什么。
但这已足够。
一瞬间,他周遭的景物融化在强烈的光芒之中。每一样事物都仿佛着了火一样,透射出让人无法逼视的炫光。霍始达在沉思中伸出手,感到自己的身体飘浮了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化作各种颜色的光向下坠落。
当所有的光渐渐消散,他发现自己正在太空之中。
他的四周是黑色的无垠时空,前面是蓝色的地球。他无法看到或感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仿佛只是一点灵魂,默默注视着这颗人类所生长的蔚蓝行星。
片刻之前,躺在床上的他曾经思绪万千,但现在他的脑海中已经全然没有杂念,甚至他的思想根本没有注意到没有了杂念这个事实。
在一片平静中,忽然有一个声音说:“上帝啊,请帮帮我。”
霍始达从冥想中回过神来,他听出那是茉莉的声音。
心念一动间,他迅速朝地球坠落。在一霎眼间,他已经穿过了大气层,眼前一暗,降落在一片黑色的空间中。
茉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很奇怪的,在这个没有一丝光的地方,霍始达却能像在白天一样清楚地看到茉莉。
她保持着一个跪坐垂头祈祷的姿势,双手十指交叉搁在大腿上。霍始达在瞬间意识到这个姿势十分熟悉。在他和茉莉初见的那次,外星人发动精神攻击,茉莉就是以这个姿势将昏倒的他扶起,让他的头枕在她腿上。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梦。”霍始达想着,走到茉莉身边,准备叫她。
突然,他听到了杜马略的声音。
“是谁让你打开那扇关着MU患者的门的?”
霍始达环顾四周,看不见杜马略在哪里,但杜马略的声音却很清楚,仿佛他的人就在近旁一样。
“不知道……”茉莉说,“不要问我……”
“是秦教授或其他人暗示你的吗?”杜马略冷静而不带情感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知道……没有……”
“你知道外星人是如何控制他们的吗?”
“我不知道……求你了马略……不要再问了……”
杜马略的声音静了片刻,又说:“你会想起来的。你会想起发生的一切。你会把真相告诉我。你知道这很重要。──外星人是否和你有过接触?他们是否通过精神攻击影响了你?”
“我只是在向上帝祈祷……我听到了上帝的声音……”茉莉啜泣起来,“不要让我回忆那些……马略……哦,上帝啊,请帮帮我吧……”
霍始达忍不住大声叫道:“停止!”
在茉莉的房间里,杜马略正全神贯注地对茉莉进行催眠,希望得到有用的情报。他还是在硕士课程中学的临床催眠术,相当长时间没有再运用过,因此格外小心翼翼。
他一点点地向茉莉提出问题。在白天的精神攻击中,茉莉表现异常,从杜马略那里骗到了磁卡,释放出了那群MU患者。出于他和茉莉间的关系,杜马略向李中将隐瞒了茉莉的行为,但他几乎能肯定,外星人对茉莉和那些MU患者起了未知的影响。假如能搞清此中的奥秘,必将对抗击外星人带来重大的支持。
这个谜只有从茉莉身上才能得到解答。但奇怪的是,茉莉似乎对白天发生的一切没有很清晰的认识。杜马略一再追问,茉莉却语焉不详。
正当他思考着该如何提下一个问题时,本该处于催眠状态的茉莉突然大吼一声。
“停止!”
杜马略吓了一大跳,骇然朝后跳开一大步。他退得太急了,以至于撞翻了椅子,重重摔了一跤。
在夜色沉沉的大地上,
我的斗室和原野合为一体。
我化作了一根琴弦,
在喧响的、宽阔的
共鸣之谷上张起。
万物是一把把琴身,
充满着黑暗的絮语;
在里边做梦的是女性的哭泣,
睡梦中骚动着一代代人的
怨恨……
我要发出银色的颤栗,
让万物在我下面共振,
一切迷惘者将追寻
从我欢舞的声响中发出的
光明,从天空环绕着它波动的
声响中发出的光明,
透过窄小的虚弱的裂隙,
向那一道道旷古的
无底深渊
坠去……
──选自Rilke诗集
# 15
第十五章:不能承受之重
广林居士
Fri, 19 Jun 2009 03:02:38 +0000
第十五章:不能承受之重
ChapterⅩⅤ:Freemasonry
“还是被你发现了。”西门诺苦笑着说。
“见了面连个招呼也不打吗?诺?”李中将看清他的脸后,收起了枪。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对于把我花园里的樱桃树果子都吃光的小混混,通常会记忆深刻。”
“那次可不光是我一个。是季森和我们那票人一起干的。”
“而你在季森的叙述中,总是以行动策划者的面目出现。”
西门诺尴尬地笑了笑。当年的小毛孩在偷吃李上校的樱桃时被发现,现在的联邦调查局少校在偷看李中将的记录时被撞破。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一样的两人,一样的尴尬。
当然,还有一点重要的区别,现在的西门有着比少年时更加敏锐的分析思考能力。西门迅速判断着眼前的情势,这是所有情报人员都学过的课程。目前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与中将拉近关系,然后随机应变。
西门伸出手:“那么,希望现在打招呼还不算晚。李中将,我想我还是可以说‘很高兴见到你’,以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的立场。”
李中将啼笑皆非地伸出手去与他相握:“因樱桃而结下的友谊?唔,幸好我没有太多这样的朋友。”
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西门忽然瞟到了李中将右手无名指上所戴的那个硕大的徽章戒指。那个戒指的图案正是他所熟悉的:圆规和矩尺。短短一瞬间中,西门下意识地握着李中将的手,无名指钩住李中将的小指轻轻一拗。
李中将眉毛一挑,明显十分惊讶。他的回应是用食指圈着西门的拇指捏了捏。
这下轮到西门吃惊了。这个秘密暗号表示李中将在共济会中的等级已经达到了第三十二级。西门不由得庆幸自己在关键时刻反应神速。
李中将目不转睛地盯着西门的眼睛。西门坦然与他对视。半晌,李中将点了点头,放开了手。
西门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暂时已经脱离了危险。
“坐吧。”李中将指着一张椅子,“告诉我你的来意。”
“抱歉。根据保密制度,我不能说。”西门苦笑着坐下。
“即使不说我也能猜到大部分。”李中将冷笑,“是因为总统听到了关于我的什么风声么?”
“嗯……大致是这样的……”西门干巴巴地说。
“因此就派你来调查一下情况?”
认识到没有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西门便主动作出解释。“就我个人来说,是想用真相为你说服其他人……参谋团认为你提议军队暂时熄火是有目的的,然后你昨天关于弥赛亚的报告又存在着奇怪的地方。现在国家紧急机载指挥中心的人分成了两拨,一拨倾向认为你和外星人有某种程度上的勾结,另一拨认为鉴于你在海湾战争中的表现,你的指挥存在着重大缺陷。但我是相信你的……”
“总统先生是属于哪一方的?”
“应该说他并不属于他们。我想毕竟你是他任命来担任地球防卫司令的。”西门说,“本来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中你,但在一分钟前我已经明白了。”
李中将叹息着摇头:“多么可笑。在人类生死存亡的时刻,偏偏还有人为了权力而争斗。”
“你知道的,这就是政治。”西门故作世故。
“虽然可笑,我们还是只能接受它的存在。宇宙间的一切结构都出自他的蓝图,自然也就包括了社会的结构。唔,不说这些了……现在你准备怎么做?”
“按照计划,等到战机维护完毕之后,我就驾机离开,将报告送回指挥中心。”西门轻轻地苦笑,“不过现在……我想我会和十几年前一样,被你关上几天禁闭吧。”
李中将眉头一轩,“禁闭?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还和偷吃樱桃一样?不,我不会关你禁闭。这惩罚太轻了。”
西门立刻紧张起来。
李中将炯炯有神地看着他,然后露出一个罕见的恶作剧式微笑,“我不会惩罚你。我只要求你作为一个机师,继续参加作战行动。”
“什么?”西门瞪大了眼睛。
“要知道,现在全国——不,哪怕是全地球,有飞行经验的人可能只剩下不到五百个了。我需要每一份战力。”
“等等——难道你已经有作战计划了?难道你有把握?”
“是的。”
李中将走到书架前,小心翼翼地搬下一叠装订起来的文档。
“年轻人,发誓吧。以石匠的名义起誓,你不会将你所要看到、听到的一切透露给他人。”
“我发誓。”西门带着紧张激动的心情说。这是和他在军中加入秘密结社时相同形式的誓言。与此同时,他悄悄按下了手表上的一个按钮,让隐藏在手表里的窃听器工作起来。
李中将点点头,在书桌上摊开文档。
“这是外星人降临的第二天,大师给我的复印件。这份文件的名字是《知识之门》,一直以来由历代大师秘密传承。它在三百年前由第一任大师根据十二世纪圣殿骑士团的记录从拉丁文翻译过来,而拉丁文的记录则是取自真本《大天使拉结尔之书》,据说最早是以巴比伦楔形文字写下的。”
西门忽然生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荒谬之感。李中将的话根本不该出自一位美军高级将领之口,他所说的简直就是只有中世纪的巫师或是恶魔学者才会感兴趣的话题。
“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迷惑。”李将军淡淡地说,“不过我并不需要你理解所有的一切。你只需要知道,某些秘密已经在人类之中流传了数十个世纪,而这些秘密和我们今天的处境密切相关。”
“它——预言了外星人的到来?”
李中将出了一会儿神,“不。古老的语言早已在辗转相传中湮没不清,甚至于词语的含义也已无法被后人完全知晓。我们只有在重新诠释和猜测中才能瞥见吉光片羽。‘恐怖的魔王从天而降’,或许预言家们自己也从未像想到真相,只是凭着模糊的言词描述历代流传的神话。设想一下:现今我们的文明已然遭受重大摧残,但即使我们挺过这一场劫难,又该如何将二十一世纪曾经拥有的文明辉煌传播给下一代?人类将无可避免地退回到黑暗之中,或许少数被选中的祭司会成为特权阶级,学习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古老文化,他们可能终其一生永远无法懂得飞机和电脑为何物,然而这些知识却被当作宗教一般流传下去,等待着未来人能够理解它的那一天的到来。”
“所以共济会就是一个用来保存古代知识的组织?”西门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我记得宪章里有类似的话。挪亚方舟什么的。”
“是的。不过可惜的是,真正重要的知识已经失传了。”李中将喟然长叹。
“那——是什么知识?”西门小心地问。
“不知道。”李中将很干脆地说,“但光是流传下来的那一部分,就已经令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人类这一次的危机。”
西门下意识地朝文件上看去。“这就是它?”
李中将轻轻抚摸着纸张,说道:“是的。根据《知识之门》记载,人类将完全毁灭。这也和圣经启示录中的预言相符合。”
西门吃惊地张大了嘴,“可是你说过你有把握的!”
李中将看着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中带着充分的自信,使得西门再也说不下去了。这一刻,李中将仿佛从神秘主义者变回了一个沉着决断的将领。
“没错!然而圣经中的毁灭只是一个方案,仍存在变数。你要知道,圣经只是作为显知识而存在,它的作用是掩盖少数人所秘密传承的隐知识。‘终末的时刻,人将被给予死亡与新生的选择。’这就是古老知识所要告诫我们的。你明白吗?人类还有选择的自由意志!只有奋斗,才能换来最终的胜利。”
“哦……”西门有点心虚地附和着。他始终觉得中将把一腔希望寄托在神神叨叨的古老神话上简直就是……就是发疯。看来国防部的家伙们的怀疑是对的,也许真的不该把地球最后的命运交到这个光头佬的手中。
但他很快就说不出话来了。
“我给你几个事实作为证据吧。”李中将翻到一页,指着其中几处用红笔特意勾出的段落。
“天啊……这是……”西门看清了上面的文字,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就是外星人的真相?……的确,这样的话,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天啊……”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看这些么?”李中将合上文档。
西门从震惊中平静下来,思考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回答:“你想让我去向参谋团解释?”
“假如能够解释得通的话,我早就那样做了。——甚至根本不必等我来解释,大师本人早已会利用他对总统先生的私人影响力进行活动。”李中将直视着西门的眼睛,“让我告诉你吧:那些参谋都是白痴!他们是一群只懂得玩弄权术的小人!他们最拿手的是派遣武装到了牙齿的大兵到中东去送死,而一旦面对人类生死存亡的真正伟大的时刻,他们就吓得尿裤子了!”
“好吧好吧……”西门苦笑,“我想我们在对参谋团的看法上可以达成一致。”
“非常时刻,必须动用非常的手段。我们必须绕过总统和参谋团。”李中将顿了一顿,然后继续说道,“人类历史证明,重大决策只能由少数人作出,不能够经由协商表决的途径解决。——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仍然是一个热爱民主的美国人,但我同时也是一个军人。假如有两支部队:一支纪律严明,严格遵从最高将领的命令;另一支不存在领导,任何行动由所有士兵讨论表决来决定。这两支部队相互对战的话,你认为那一支会赢?结果是很明显的。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想要有所作为的话,就必须具有整体性的意志,否则就是一盘散沙。而这整体性的意志必然是来自于社会中的某位个人,换句话说,这个人的意志就决定了整个社会的行动。在漫长的历史上,当人类演化到了阶级社会后,才第一次出现了能够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整个社会的个人,从此人类的文明才开始突飞猛进。而仅仅是在距今两三百年以前,才有人提出了三权分立的思想。在和平时代倒还行,但在现在这样的非常时刻……”
“咳……”西门觉得李中将显然发挥得离题太远了,不得不打断他,“恕我冒昧,那么为什么不是由总统来进行决策,而由您来进行呢?我承认你说得没错,战时民主制度的确不太合适。但你瞧,我们国家毕竟是有紧急状态法的,立法者们也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
“坦白地说,因为总统并不具有这个能力。这也是我让你看那些手稿的原因之一。刚才你已经看到了,我们所面对的敌人并不是什么外星人,它们是与我们有着极深渊源的生物。当初总统也已经考虑到了这次情况的特殊性,因此他命令我全权负责国家防务。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明白了,那个传说中的守望者就是我。带领人类对抗这次困境就是我的使命。但是很显然事情又产生了新的变动,某些人不希望看到我得到权力。不光是派出了你,他们的手段还包括在人事和装备上令我处处掣肘。他们让总统保留了核按钮。不过这倒也罢了,反正我也没指望核武器能有什么用处。事实上,总统的存在已经无关紧要了。你不觉得吗?”
“那么,你打算让我干什么?”西门小心地问。
李华勋停下来看着他,迅速整理自己的想法。仅仅在十几分钟前,李华勋才发现了西门的另一重身份。优秀的将领能够把握住转瞬即逝的战机。李华勋立刻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安排得当,西门将会是一个很大的助力。
同时,他也开始思考眼前的年轻人是否有这个能力来完成自己所要交给他的任务,更为重要的是,他是否已经做好了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所需要的心理准备。
人类历史的关键转折点,总是只能由极少数几个人来完成。当一个优秀的将领在面对敌人强大攻势节节败退时,他不会一味只想着防守。
“我要交给你一件重要的任务。相当、相当的重要。”李将军严肃地望着西门。
西门苦笑了一下,回想起当年在偷吃樱桃后受到的惩罚,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早。”
霍始达瞪着布满红丝的眼睛,匆匆与擦身而过的茉莉打了个招呼。
“呃,早。”茉莉的语气中也有一份尴尬,霍始达能够听得出来。
他回忆起昨晚那个奇异的梦境。在梦境中,他听到茉莉在接受杜马略的审问。这真太奇怪了。霍始达不敢向茉莉提起这个梦,出于一种直觉,他几乎能够想象出她在听到他的话后的表情。因为他知道,这个梦很可能是真实的。
他和她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神秘的联系。心灵感应?这种说法听上去有点暧昧,但霍始达却不得不承认,从前两天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来看,情况就是如此。
在他略微迟疑的时候,茉莉开口说道:“李中将让人去准备的脑外科手术设备已经运到了。现在正在无菌实验室中进行安装调试。”
“唔,知道了。”
“你们……今天就要对季森……”
“是的。”霍始达转过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主啊。”茉莉低声说。
“答应我,别去想这些,好吗?”霍始达尽量以温柔的口气说。
“好。”茉莉凝视了他片刻,点头。她那纯净明澈的眼神,令霍始达心中蓦然生出一股隐痛。
他转过头去,就要动身前往办公室。这时他听到茉莉在背后轻声说:“马略向我求婚了。”
“……恭喜你。”
“我没有答应。”
霍始达不知说什么好。茉莉沉默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自始至终,他们都十分有默契地没有提起昨晚在霍始达门口发生的那一幕。
霍始达疲倦地坐在办公椅里,强迫自己阅读前几天的实验纪录。昨天晚上他完全没有睡好,起来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双眼满是红丝。
这些记录来自于对杜朗和另外少数几个遭MU侵蚀的患者所进行的测量。霍始达已经开始习惯于如何用温赉博士的方法和软件来分析数据。一组组正交分量被独立出来,然后按照预定的模式归并成ADAM曲线和EVE曲线。霍始达心情沉重地望着ADAM曲线上深不见底的低谷,他知道那就是夺去所有人生命的凶手。
很自然地,他的脑中冒出一个想法。现在的MU装备之所以存在副作用,是因为不加区分地抑制所有的情绪分量。假如只针对ADAM曲线中的低谷进行补救呢?假如能够通过某些手段将这个位于这个频率的波形提起来……霍始达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线光明。
当然,这只是一个猜想,但却是非常有希望的一个猜想。希望——这个词在眼下实在太奢侈了。
他需要一个电子专家来一起讨论如何在MU装备上进行这一改进。霍始达立刻想到了韦达昂。他拨了韦达昂的电话,但那一边没有人接。当年设计时出于安全性考虑,基地内部没有普通手机网络运营商的基站。除了专用的无线通话器,就只能靠内部线路的固定电话联络。
他有点沮丧地放下电话。这时,电脑屏幕上的另一组曲线引起了他的注意。
霍始达盯着这组曲线,嘴唇微微有点发干。
他操纵鼠标,将那几条曲线轻轻拖到一起。
完全重合。
在剔除了ADAM分量和EVE分量后,所有的实验个体剩下的人格分量所归并成的曲线,竟然完全重合!
霍始达呆呆地看着屏幕。他忽然想起温赉博士似乎在什么地方给这第三条曲线起过一个名字,于是他发疯一样地开始翻那本厚厚的卷宗。
终于,那个名字出现在了他颤抖的指尖下。
LILITH。
“你的精神不太好。”戈开美就在这时走进办公室。她似乎还是保持着轻松的心情,至少表面上看上去如此。
“……早。”
“已经不早了。这个早晨我和新来的两名工程师一起将手术室布置完毕,现在内勤人员正在用消毒液清洗整个房间。”戈开美说,“你也准备一下吧,我们半个小时后对一号样本进行化验。”
一号样本。好像这么说就可以忘记那是南季森的大脑这个事实似的。霍始达郁郁地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例行的消毒手续让他有回到了毛尔丁纪念医院的错觉。只不过如今他的身边不再有爱耍宝的沙璃,不再有热心公益的秋山笛,不再有胖乎乎的和气护士,只有一个戈开美陪伴着。
当然,现在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他所要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完全脱离体外的大脑而已。
霍始达深深呼吸,将有关南季森的事情都抛到一边。从现在起他所见到的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大脑。作为一个资深外科医师,这是必备的心理条件。以前在医院时,为了安抚病人的紧张情绪,他都会在手术前与他们聊天。假如在手术中还不时想着病人聊天时的音容笑貌,那这手术就没法做了。
戈开美调整完毕金属探针上的电压,朝他点了点头。霍始达握紧拳头,然后再松开,乳胶薄膜手套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然后他拿起了柳叶刀。
韦达昂走在路上的时候,擦肩而过的校尉级军官们无论军衔高低,都一致朝他投来敬畏的目光。
这令韦达昂心中升起一股自豪感。作为最接近救世主的人,他至少应该被当成一个圣徒吧。
他的右手手腕上佩戴着德州仪器公司制造的军用液晶通讯器。这个大号的手镯直接与他办公室里的无线路由器相联接,然后一直连到全球互联网。因此这就是弥赛亚的一只眼睛,或者说,一个分灵。这使得韦达昂在走路的时候特意十分小心地控制右手的摆动幅度,像是餐馆里托着盘子的侍者似的。
当他进入机库的时候,李中将早已等在那里。
“将军。”韦达昂刚要敬礼,就想起了手腕上的这个小家伙,于是别扭地中途停下,“呃……对不起。”
中将看了一眼韦达昂手腕上的通讯器,便转过头去。“没事。你赶快去电子组那边吧。”
韦达昂点点头。他走到机库中央最显眼的一架F-16下面,数名工程师正在那里忙着装载朗基努斯之枪。
从腹部下面向上看,这架F-16的导弹架已经被拆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根修长的灰色金属枪管,从机身腹部中央笔直朝前伸去,一直延伸到机头的20毫米多管航空炮。两架A字梯跨立在机身下方,正对着黑洞洞的维修舱门。半晌之后,一名工程师从维修舱门中探出一个脑袋来。
“这难道不会影响战机的空气动力学特性吗?”韦达昂还是第一次见到朗基努斯枪的实物。
“只要在1000迈的巡航速度下不散架就可以啦。”那个工程师推起风镜看看他,接着就注意到了他手腕上厚厚的那一圈护腕,“测试员?你等着。我马上就好。”
韦达昂看着那个工程师灵活地从梯子上爬下来。“老实说,你不觉得这像发情的逆戟鲸吗?”
那个工程师咯咯地笑了起来:“天啊,哪有这么大号的啊……”
他脱下手套,伸出手:“你好,我的名字是金介甫,技师。”
“韦达昂。中校。”
正当两人握手之际,从韦达昂手腕上的通讯器里传出一个富有磁性的女声:“而我是弥赛亚。”
金介甫吓了一跳。韦达昂耸耸肩:“介甫,我想你该知道如何保守一项军事机密。”
“是的,中校先生。”金介甫目不转睛地盯着通讯器,直到韦达昂咳嗽了一声。弥赛亚的存在是绝对的机密。但工程师也和基地中的其他人一样,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现在正参与组装的这件武器的设计者的传言。
“对不起……请跟我来。”
韦达昂跟着技师钻进F-16的腹部。原本用来装载弹药的空间被腾了出来,安装了一个长方形的镂空铝箱。韦达昂探头过去,看到里面的电路板后,发出满意的哼哼。
“好吧……开工喽。”
他脱下通讯器,将它用一个挂钩固定在头顶上方,令弥赛亚能够看到下方的布线。然后韦达昂从铝箱中拉出接口电缆,接驳在通讯器上。
通讯器上的几个二极管闪烁起来。弥赛亚将一串串的测试指令输入朗基努斯枪中,然后收集反馈数据。
“头盔的输出功率太低了。”弥赛亚片刻后说。
“听到啦?”韦达昂转头望向金介甫,“我们需要一个功率放大器。”
技师愣了愣,连忙跑开了。
“我不是在抱怨。”韦达昂叹了口气,“可这东西不是你设计的么?我以为它应该是尽善尽美的。”
“我不是神,我没有无限的计算能力。”
“可你有整个互联网的服务器。”韦达昂小声嘀咕。
“人类也有整个大脑,可却只利用了百分之五。”弥赛亚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一点调侃,“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弥赛亚释放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它停了下来,问:“这不好笑吗?”
韦达昂木然看着液晶屏,说道:“对于人类的幽默感,你可能还需要多加研究。”
呵,一切都多么遥远,
都久已成为往昔。
我相信那颗星,
那颗我获取光明的星,
它千万年前就已死去。
我相信那艘船,
那艘驶过我面前的船,
它曾述说可怕的事体。
在房子里曾有一只钟
敲响……
在哪所房子里?
我想离开我的内心,
向巨大的苍穹下走去。
我想祈祷。
而在群星之中,
想必还确有一颗星。
我相信,我知道,
它孤独地
继续存在着,
立于九天的光的尽头,
像一座白色的城……
──选自Rilke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