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 转一篇科幻小说《持镰者》
# 16
第十六章:群体潜意识
广林居士
Fri, 19 Jun 2009 03:04:07 +0000
第十六章:群体潜意识
ChapterⅩⅥ:Lilith
霍始达在显微镜下观察着米粒大小的大脑切片。从不同部位提取的采样全都正常,至少,从细胞水平上看不出任何病变。他并不指望能够从中发现外星人的进攻如何影响人类大脑,这就好像要用肉眼看出一块硬盘上保存了什么数据一样困难。他所希望发现的奥秘,是迄今为止数十亿人类大脑如何神秘地飞到空中。
自古以来,人类就一直梦想着自己能够飞翔。但……不应该是以这种方式。虽然科学家们对大脑的功能仍旧知之甚少,然而飞行绝对不可能是其中之一。霍始达苦苦思考起来,他回想起外星飞船将核弹瞬间传送到不知何处的情景。它为什么不将大脑直接用空间跳跃的方式收集起来呢?没错,距离……距离是一个问题。李中将曾经说过飞船只能传送某一半径范围之内的物体。而这样的话……
霍始达渐渐陷入沉思,直到尖锐的警报声突然响起。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预计三十分钟后S032号飞船将发动攻击,请作好应急准备。请所有人员在半小时之内撤退至第六层以下。重复一遍……”
“又来了……”戈开美从手术台上抬起头来,无奈地说。
霍始达用力揉了揉头发。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接连不断的攻击后,他几乎开始麻木了。一种深深的疲倦涌上他的心头。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他打开柜子,取出MU装备。当把它拿在手里的时候,霍始达犹豫了片刻。他看看戈开美,后者义无反顾地立刻脱下乳胶手套,清洗双手,并找到自己的MU装备。当然,那是她的哲学。霍始达想,多活一刻是一刻吧。
进攻开始了。
在科罗拉多中部的小镇上,一个农夫绝望地望着天空。无垠的碧蓝晴空中央,一个细小的光点间断闪烁,如同星辰。
在无线电台应急频道这几天的断续广播中,农夫知道一场末日浩劫正在地球上发生。他和小镇上的其他所有人一样无处可去。既然全世界都被诅咒了,他宁可死在自己的家乡。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当他看到了天空中的光点时,一种几乎与人类历史同样悠远古老的模糊记忆令他不由自主地战栗。天空中的巨大城池散发着不可逼视的光辉,仿佛神的国度。
光芒暗去,在大气中留下一个肉眼勉强可见的灰色小点。几分钟后,漫长悠扬的乡村音乐就像是一段被午后温暖阳光晒得发热的原木,结结实实地击中了农夫。浑厚悠扬略带嘶哑的男声穿透了他的脑海,在他面前开启了未来的大门。
当农夫倒在草地上的时候,几支细小的黄花从他臂弯的空隙中钻出来,在早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如人类的命运。
MU装备内的红色信号指示灯急促地闪烁着。霍始达额角的血管随之一跳一跳,难以平静。他的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烦躁和不安越来越强,仿佛是自深海中缓缓上浮的巨大模糊阴影。甚至连MU的情绪抑制都无法减弱这股沉重的压抑。
他匆匆扫了戈开美一眼。后者正定定注视着手中的瓷娃娃。霍始达认得那原本是放在戈开美办公桌上的装饰品,有着和她相似的褐发蓝眼。
他将视线转移到四周。墙上的挂钟嘀嗒作响,厚重的金属门将手术室和基地其余部分的忙乱隔绝开来。在电子仪器的轻微蜂鸣声间隙中,缥缈的格里高利圣歌仿佛来自遥远的地平线彼端,却仍然清晰可辨。
不,不是那个……霍始达紧张地搜索着。有什么东西不对,但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从死里复活了。”
他的耳畔忽然响起茉莉的声音。霍始达差点跳了起来,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茉莉并不在他身边。她想告诉他什么?
他的目光落到手术台上,眼角顿时一跳。
南季森的大脑在缓缓蠕动着。
霍始达用力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刹那间,他的心沉了下去。
一切如同梦魇开始的那个早晨。
“开美……”他轻声呼唤着,但他的同事戴着MU装备,对外界充耳不闻,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回忆中。
霍始达慢慢站起来。他的喉咙发干。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但当这一时刻真正降临时,霍始达只觉得全身的力量在一刹那间流失。
那因失血而变得灰白的圆球,颤巍巍地飘浮了起来。它的周围出现了一圈淡淡的乳白色光晕。这空间跳跃的力场就如同古代画像中圣徒头部的圆光一般,令居中者蒙上了一层圣洁。
季森啊,你不能这样离开……霍始达在心中默念着,双手猛地攫住了它。
他没有戴医用手套的手指直接陷入了柔软的组织中。一瞬间,花腔女高音在霍始达的双耳之间爆开。管乐齐鸣,令他恍如置身于歌剧院中。血红色的帷幕慢慢拉开,南季森的孤独身影在台上显现出来。
“医生?”南季森朝他苦笑,“你不应该来这里。”
“你不能走!”霍始达大声喊了出来,“你……这是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南季森抱着头呻吟。一条影子慢慢从他身上分离出来,逐渐变成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南季森。
“你……”霍始达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松手吧。”第二个南季森朝他望来,目光中充满怜悯,“让我离开,医生!”
“不要……”第一个南季森紧紧抱着脑袋,“不要……”
一双柔软的手臂从背后环上来,抱住了浑身战栗的霍始达。茉莉柔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看啊,看着他们。一个是作为军人的南季森,一个是作为情人的南季森。哪一个会上天堂?哪一个会下地狱?”
歌剧咏叹调暴风骤雨般回荡在他们四周。霍始达重重地喘着气,现在他与茉莉之间的通感已经不仅仅是听觉和语言,他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背后那柔软有弹性的躯体。茉莉的手轻轻覆上了霍始达的手背,抚摸着他僵硬的十指。霍始达看见前面某一个南季森浑身散发出洁白的光粒,朝天空中升去。
“玛姬……”那个南季森轻声说,“是你在呼唤我吗?”
突然间,另一个南季森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不!杀了我!医生!杀了我!”
霍始达猛地一震,茉莉在他背后低语:“我们本来有机会的……”
霍始达死死地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溢出。接着,他握紧了双拳。
华丽的咏叹调随着他的这个动作嘎然而止。
两个南季森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逐渐并到一起。霍始达隐约看见南季森脸上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然后这笑容便溶化在了一片虚无之中。
他的眼前一黑。缥缈的格里高利圣歌再度若有若无地飘进耳中,而霍始达只是保持着低头跪在地上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这音乐从未像今天这样令他震撼,每一个音符都直接打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眼角边的那个红色指示灯终于熄灭了。
杜马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摘下头盔。他们又熬过了一次。
电话机上的一个黄色方块闪烁着。二号外线。他拎起话筒:“特别行动局。……啊,等等。”
杜马略抬头看看李华勋:“将军。”
“接过来。”李华勋在攻击前从机库赶回地下司令部坐镇。韦达昂和其他工程师们则就近疏散到机库边上的地下掩体中。
一分钟后,李中将结束了简短的通话。
“各位。国家紧急机载指挥中心十分钟前在科罗拉多泉坠毁了。包括总统先生在内,无一人生还。”
杜马略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真正令他心惕的是李中将在宣布这个消息时的神色。那是如同布鲁特斯说出“我更爱罗马”时那样的表情。
按照外星人的攻击次序,理论上还轮不到总统所在的指挥中心,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杜马略连接到间谍卫星,读取最新的飞船位置。他查找到离坠毁地点最近的飞船,然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地图上,两点之间相距约有一百英里。
他明白那意味着什么——精神攻击的范围扩大了。事实上,在第一次攻击后,特别行动局大致估计的攻击范围是半径五十英里。之后的几次攻击,他们便没有进行范围评估,因为从造成的损失上来说,第一次攻击是最为惨重的。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每一次攻击的范围都在不断扩大。
假如外星人能够攻击超过一百英里半径之内的人类,为什么在第一次攻击中要保留实力呢?
他回想起在前天的战略会议上韦达昂指出的现象:外星人的飞船在不断增大。并不需要太多的推理,一个答案便在杜马略心中成型——它们并没有保留实力,而是随着每次攻击在不断增强!
这样下去的话……
“将军。”杜马略快步走上前去。
李华勋坐在办公桌后望着他:“说吧。”
“我想,我们有必要修改战略目标了。”
“继续说。”
“五天之内,攻击范围扩大了一倍。这样下去的话,局势会越来越严重。即使我们在将来能够击退外星人,由于失去了大量人口,人类文明将倒退甚至断绝。我认为,现在我们应该采取所有可能的措施,尽量保存地球现有的人口。”
李中将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杜马略观察着他的神色,立刻加了一句:“当然,这是在保证反击部队力量的前提下。比如,我们可以将一些信息通过无线电台发送给民众,告诉他们尽量分散,避免聚居。”
李中将微微点头。他刚准备说话,桌上的电话铃又急促地响了起来。这一次是内线。他按下免提键,一个声音立刻蹦了出来。
“将军!这是符上尉。第七层和第八层出现了大量MU副作用患者!请求支援!”
“知道了。”李华勋简洁地回答。
杜马略脸色有点发白。第八层——那是茉莉的急诊室所在的楼层。
霍始达使劲地搓洗双手,几乎已经擦得快要破皮了,但手上的那股血腥感觉还是洗之不去。
戈开美叹了口气,拉住他的手。
“行了,你洗得够彻底了。我不想看着你变成麦克白夫人。”
霍始达垂着头,双手撑在盥洗台上,难以面对镜子中的自己。
“善后处理的工作,我已经做好了。”戈开美轻轻握住他的手。她的掌心透出霍始达的手所缺少的温暖。
“需要拥抱吗?”她问。
霍始达默默地张开双臂,将戈开美娇小玲珑的身材紧紧搂进怀中。
闭着眼睛,他感到一阵充实。虽然如果让他来选择的话,他更希望此刻是另一个人在自己怀中。霍始达的下颌贴着戈开美的肩胛,轻轻说道:“谢谢你。”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社会动物。他想。即使是这样的拥抱,也足以令他在痛苦的深渊中得到片刻安宁。
突然,一个模糊的影像划过他的脑海。
霍始达猛地抬起头,迟疑了一秒钟之后,便匆匆放开戈开美。
“怎么了?”她问。
“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了……不好的事情。”霍始达一边思索着方才那股印象的含义,一边快步穿过房间,“是茉莉。”
“等等!你怎么知道……”戈开美追着他喊。
电梯在别的楼层磨蹭。霍始达在五秒钟之后丧失了耐心,转向楼梯,一路向下疾跑。
随着他的不断接近,脑中那个影像愈加清晰起来。那是茉莉,她无助地坐在地上,秀发从柔婉的颈项边滑落。
霍始达加快脚步。但当他转过一个楼梯拐角,视野中突然出现的人却令他大吃一惊。
“茉莉!”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
茉莉就那么站在他的面前。
她的眼波从未像此刻一般翩然流转,她的嘴唇从未像此刻一般红润欲滴,眼角的那枚美人痣令她平添一份异样的魅力,唇上的那抹微笑激发出霍始达心中对美的一切定义。
她的波浪一样的金发放到了腰间,当她朝他走来的时候,金发便像涨落的潮水般在腰际显现。
有那么一刹那,霍始达完全忘了任何事情。
“喂。”茉莉朝他俏皮地一笑,“在想什么哪?”
“你……”霍始达说不出话来,只是惊愕地看着茉莉朝自己走近。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茉莉的双手就那么自然地插进了霍始达的胁下,环抱在他的后腰,“我们来继续那晚的事吧。”
“不……”
一重重的感觉洗刷着他的心神。她的瞳孔是温暖的,她的呼吸是柔软的,她的拥抱是闪耀着金色和紫色光泽的,她的声音是甜如蜂蜜的,她的诱惑是难以抵御的。把自己的双手从她身上移开,是比推开她更加难以做到的事。
“你喜欢我么?”
喜欢?那又是什么?
爱情不过是人类生殖活动的副产品,短暂而又脆弱。生理欲望的生物学本源,不过是为了尽可能地留下自己的后代。然而夏娃的力量却又是如此强大,大到只有死亡才能将之分开。
在这人类即将灭亡的时刻,爱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霍始达紧紧扶起茉莉的脸颊。
“你不是她。”他盯着茉莉的眼睛,“你——不是茉莉。”
“对,我是一个幻象。”她吃吃地笑起来,“但又是谁制造出来的呢?”
“我不在乎。”
“或许我应该提醒你一个名字……”
“不!不要说!”霍始达一把推开她,朝楼下狂奔。
“坚持住!茉莉!”他在心里无声地喊着。他相信茉莉能够听到他的声音,就像他能听到茉莉的声音一样。
“坚持住!我来救你!”
当他一口气冲到八楼时,肺里的空气仿佛都烧起来了似的。霍始达扶着门框大口喘息,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茉莉的踪迹。
“茉莉!”
她就在那里。在大群眼神涣散的军人中间,她低头坐在墙角,膝上放着一具MU头盔。霍始达大步跨过那些在地上打滚的患者,来到茉莉身边,急急地托起她的脸。
她的眼神漂移了一阵后,落到他的脸上。
“始达……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
她微微张着嘴,似乎想对他说什么,但娟秀的眉头却紧紧皱缩起来,仿佛在巨大的痛苦下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脱掉了头盔?”霍始达痛惜地将茉莉揽在怀中。他忽然间有一种直觉,正是因为没有了MU装备的阻隔,茉莉才能向他传递心灵感应,并在南季森最终的时刻和霍始达站在一起。
心灵感应……这种不被科学所承认的把戏,如今却成了霍始达手中的稻草。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科学也罢,神学也罢,在这样的时刻,讨论其分别还有什么意义呢?霍始达的脸紧紧贴着茉莉的额头,籍着如此紧密的接触,他向她的心灵发出呼唤。
一幅幅画面飞速掠过。那是不久前在这个房间中发生的混乱场面。红色的闪烁二极管……惊叫的人群……精神攻击……绝望的祷告……
“……神啊,请不要抛弃我……”
在那片混乱的场面中,茉莉的声音是唯一执著不变的事物,穿越了时空,传入他的耳中。
日光灯无规律地忽明忽暗。在他们身边,数不清的MU副作用患者逐一站了起来。
“茉莉!你能听到我吗?”霍始达在心中呼唤。
“每个人迟早都会被MU的副作用吞噬……或许放弃更好……”茉莉的声音喃喃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霍始达痛苦地倾听着茉莉的心声,他用自己的全部感知细细分辨着那颗虔诚的心灵。他看到茉莉漂浮在黑色的虚空中,金发飞舞,宛如天使。然而她的身影却正在逐渐离他远去,一点一点地变得暗淡,仿佛正缓缓沉入黑漆漆的幽深水域。
“不!不要离开我!回来!回来!”
霍始达伸出手,徒劳地想抓住眼前的虚影。他有一种直觉:假如现在让茉莉在他的心灵中消失,那他就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在他们身畔,整个房间的MU副作用患者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宛若地狱群魔乱舞。
砰的一声,杜马略踹开门冲了进来。
“茉莉!……医生?”他大声叫道。
没有反应。霍始达仍旧抱着茉莉坐在墙角。
杜马略的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他拔出M9,朝天花板开了一枪。
枪声过后,周围的一切忽然都静了下来。霍始达这才注意到他,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随即便回忆起昨天南季森也是在相似的场合以相似的方式冲进会议室中。
“快过来!”杜马略按捺着忽然涌起的不安心情,高声喊道。
仿佛被他的声音所惊醒,离他最近的一个军官转头朝他看来。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军官转向他,这动作像一阵涟漪扩散到整个房间的MU副作用患者。所有的人都盯着他。杜马略的心中突然升起强烈的恐慌。他是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立刻尝试着调整自己心态并分析原委。刹那之间,他明白了恐慌从何而来。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同样的冷漠表情。
杜马略打了个颤,急忙朝霍始达看去。他在霍始达脸上看到了悲伤和痛苦,这令杜马略反倒稍微安心。但他很快想到,那一定是因为茉莉!
“她没事吧?”杜马略急急地叫道:“快过来!”
霍始达抱着茉莉站起身来。与此同时,所有的那些MU副作用患者齐齐朝杜马略跨出了一步,动作整齐划一,就像是事先演练过一样。
“留下。”一名上尉说。随着他的话,所有人同时伸手指向杜马略。茉莉的手臂也随之微微挣了挣,霍始达惊恐地将她抱得更紧,迅速朝杜马略走去。
房间中约有二十多名MU副作用患者。霍始达尽量绕开他们,沿着墙跑向门口。但离他最近的几个军官还是张开双臂,拦在他的路上。
“留下。”正对着霍始达的一个中尉重复道。
杜马略开枪了。在近距离下,他准确地命中了那人的右肩。那个中尉就像是被人突然用力揍了一拳,上身奇怪地一倾,踉跄了几步,然后条件反射地捂住肩膀上的伤口。
就在同一时刻,房中所有的MU患者都做出了和他相同的动作,二十多人同时捂着右肩。这令杜马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霍始达乘机抱着茉莉跑到了杜马略身边。杜马略迅速伸手摸了摸茉莉的颈动脉,略感放心。他瞥了一眼霍始达,不耐烦地说:“她的事,回去后再找你算账。”
霍始达也来不及说些什么,因为那些MU患者已经再度逼了过来。
“又见面了,少校。”当先一名军官咧开嘴笑起来。
“跑!”杜马略大吼。
他朝空中虚开了两枪,掩护霍始达跑到过道上,然后抓住门把,重重地关上门。但一条健壮的手臂已经及时从房间里伸出,卡在门缝中。最靠近门口的两三个军官一起掰开门,朝杜马略露出微笑。他们的眼神在杜马略看来犹如从地域中爬上来的魔鬼。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
上一次,另一群MU副作用患者挟持南季森中校时,就是杜马略奉命增援。当时那些人的眼神此刻正无比清晰地在他的记忆中浮现。这是相同的眼神!
杜马略无从与他们较力,只得松开门把,朝冲在最前面的几人迎面开了两枪。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杜马略压下恶心的感觉,转身跟着霍始达就逃。他没有带备用弹夹,无法对付数量如此多的敌人,同时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向这些旧日的军人同伴开枪。
虽然身为职业军人,这却是他第一次杀人。
“请求火力支援……”杜马略一边跑,一边按下通讯器,声音微微颤抖,“八楼东翼……该死,那是死路!”
后面半句是对着霍始达说的。霍始达紧急刹车,跟着杜马略转过拐角,朝另一边的楼梯跑去。这么一耽搁,背后的脚步声又更近了。
霍始达背着茉莉,没法走得很快。杜马略咬牙转身,又花费了两颗宝贵的子弹来进行弱得可怜的火力压制,以期在走廊拐角处稍微阻挡敌人几秒。
“见鬼!”他回过头来,喘着气说,“他们的脚步怎么像该死的仪仗队一样整齐?”
“那是一种同调……”霍始达感觉肺里有阴冷的火焰在焚烧着无比稀薄的空气,他这两天没有睡好,体力下降了不少,“他们的Lilith人格分量……同调了……或者说……他们现在是被同一个意识所占据……”
在激烈的奔跑中,一个念头忽然浮了上来。此刻霍始达毫无预兆地回想起了小时候听犹太拉比讲述的神话传说。
——Lilith之子,那才是人类的真正面目。
“这里!”杜马略拉着他冲进边上的一个门中。这是八楼的一个作战会议室。杜马略猛地关上门,电子锁芯嘀的一声顶上了。这个会议室有电子门锁,他们可以在这里抵挡一阵,等待支援。实在不行的话,也可以从另一边的门逃到南走廊上去。
“两个班正朝你的方向去。”李中将的声音就在此时传出通讯器。不管在什么时候,他的声音总是显得那样的沉稳。
“好极了。”杜马略松了口气,缓缓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少校,你受伤了?”霍始达将茉莉放下,转头看见杜马略满脸鲜血,不禁骇然。但他毕竟是专业医生,立刻看出那不是杜马略的伤口。
“没事。”杜马略摸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你刚才说,他们的意识被什么占据了?”
“应该是潜伏在他们脑中的人格……不,应该说是群体潜意识……”霍始达不太有把握地说着。事实上,他也仅仅是在今天早上才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没有机会仔细整理。
心理学正是杜马略的专业。他皱了皱眉,说:“医生,你是说,他们的意识被他们的潜意识占据?”
“不……也许不是他们的……是我们所有人的……”
霍始达刚说到一半,一声剧烈的撞击在门口响起。
“没事。他们在撞门。”杜马略咬着牙说,“这扇门很结实,而且外面的走廊宽度不够他们聚积足够的速度。”
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茉莉的脸。茉莉轻轻呻吟了一声,双眼仍然紧闭。霍始达无言地看着他,知道他是无法唤醒茉莉的。
“我得告诉你,医生,你的理论并不正确。”杜马略一边细心地检查茉莉的情况,一边说,“群体潜意识是荣格提出的概念,描述的并不是一个具有思考的心智。”
“或许我的用词有点问题。”霍始达苦笑着说,“你说的对,我对于心理学的所知只是皮毛。但是我认为,在那些MU副作用患者的身上,他们的意识现在是统合在一起的。”
杜马略慢慢站起来,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有什么根据这样说?”
霍始达突然在杜马略的眼神中觉察到了一丝敌意。他迅速转过几个念头,简洁地回答:“直觉。”
门外又是一声巨响。杜马略脸色有点发白,喃喃地说:“该死,这声音不对头。”
霍始达忽然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他急急地说:“缺少速度,他们就用协调性来弥补!在同一意识的控制下,他们可以将很多人的力量集中在很短的时间段里!”
“我知道。”杜马略不耐烦地拉出贝雷塔的弹夹,检查了一下子弹,然后装好,“假如增援不能及时赶到的话,你希望由我来射杀你吗?”
霍始达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望向他的手枪:“有这个必要吗?我是说,外面那些人的目的……最糟也不过是他们想杀了我们吧?”
杜马略一言不发,打开保险,轻轻吻了吻茉莉的额头。
霍始达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叫起来:“等等!你……你还知道什么?”
杜马略平静地答道:“我只能向你确认的是,落在他们手上的话,可能比死亡更可怕。”
夕暮缓缓的更换着它穿的外衣,
恰好在缘上被一行老树所紧握;
你望着:而原野好像在与你脱离,
一个向天空升上去,另一个降落;
留下你说完全属于哪个也不行,
说像那沉默的屋子,还不那样暗,
说像那每夜幻化而腾上的明星,
又不是如此确定的呼召起永远;
留给你(不可言喻的自己去解悟)
你的生命,恐惧而巨大的,将完成,
片刻被禁制,片刻又像无所不容,
交替在你心里化为石头和星宿。
──选自Rilke诗集
# 17
第十七章:死亡力量
广林居士
Fri, 19 Jun 2009 03:07:03 +0000
第十七章:死亡力量
ChapterⅩⅧ: Superconcious
基地内部虽然忙乱,却仍然有条不紊,如同一只巨大的地下蚁巢。西门诺回到宿舍,舒展身体,让自己倒在床上。
“天啊,我为什么会卷进这样的事情里来……”
宿舍楼里空荡荡的,几乎所有人都在基地里工作着。四周安静得有些压抑,阳光穿过窗户照进屋中,仿佛是射入了一个被蛀空的了无生气的核桃壳里。西门诺随手从旅行背包里取出MP3,连接到宿舍里的音箱上。片刻之后,《伊帕尼玛的女孩》的旋律就晃晃悠悠地流了出来。他眯眼望向窗外的蓝天。那片浩瀚的天空向他发出了无声的呼唤——正如蝴蝶在破茧时所听到的声音。音乐托着他的思绪飘向空中。他喜欢飞行时那种飘飘乎乎的自由,同时也享受像条胖乎乎的毛虫般躺在果壳里的慵懒。假如没有外星人的入侵,此时他应该在百慕大的沙滩上一边喝着百佳地一边无聊地翻着星期日版的报纸,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思考李华勋中将交给他的任务。
李中将——这个躲藏在民主社会中的魔鬼——当年越战的时候五角大楼将他调职果然是正确的。
有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做?西门默默地向天空伸出双手,仿佛是要抓住看不见的救命稻草。或许是军人当得太久,他已经习惯于接受别人的命令而不是自由行动了。
又是一声巨响。
杜马略盯着房门,朝身后作了个手势:“准备从后门撤退。只要再多支持一分钟就行!”
霍始达应了一声,打算抱起茉莉离开。就在这时,他留意到茉莉的嘴唇在蠕动着。
“一……二……”从茉莉的嘴唇中,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单词。
“三。”
当她数到三时,会议室的大门赫然再度受到了重重一击。
“一……二……三。”
MU患者们撞门的节奏就仿佛是由茉莉指挥着那样。
茉莉与他们同步了!霍始达的脑海中瞬间跳出这个念头。
眼前的局势却不容他停下来。霍始达抱着茉莉,跌跌撞撞地走到后门。
“一……二……三。”
这一次,就在数到三的一刹那,茉莉睁开了眼睛。
茉莉的眼神令霍始达感到陌生。虽然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他却完全感受不到那种心灵上的联系。这双美丽的眼睛中所流露出的不再是以往的纯洁无瑕。
随着她睁开双眼,以只有霍始达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三”,会议室的大门也就在此刻被宛如攻城车一样的巨力撞开,轻质铝合金的门几乎完全变形,象纸片一样从铰链处被扯下。
“三!”额头上闪着汗光的军官们齐声吼叫,顺势冲了进来。
迎接他们的是杜马略沉着的射击。
子弹在空中呼啸,杜马略边射边退。霍始达在门外叫道:“快!”
“管好她和你自己就行。”杜马略短短几秒内射光所有子弹,退到门口。这扇门的方向是朝会议室内部打开的。他一把拉上门,将空仓的M9插进门把,卡在门框上。
“这哪有用啊!”霍始达叫道。
一板之隔的门后,不知有多少人在“嘭嘭”地用力拉着。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一张张狰狞的脸,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结出白雾。对里面的人来说,拉门要比撞门更难出力。杜马略脸色煞白地将手枪捂在门框上,以使得它不会滑落,靠枪身卡住门把不让里面的人得手。
“再支持一会儿就好……一会儿……”从他的牙缝中迸出的声音就像是溺水人所发出的一样,不知是说给霍始达听,还是他自己。
霍始达怀中的人就在这时挣脱了他的双臂。
“茉莉?”
茉莉用来回应霍始达的是抓住他的手腕紧接着一个背投。这批MU患者中有着经过多年训练的海豹队员,近身格斗技糅合了散打柔道等技巧,令茉莉这个动作干净利落。霍始达眼冒金星地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杜马略回过头来,看着茉莉步步逼近。他知道自己仍然必须堵住门口,否则就会落到那群疯子的手里。杜马略根本没怎么思考就得出了结论,他宁可死在茉莉手上。
他什么都来不及做,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像一头落进陷阱的野兽,看着猎人慢慢接近。
怎么办?
杜马略急促地呼吸着,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做,但在这短短的几秒中,他最终还是决定赌上一把。
“茉莉……”他凝视着对面的湖绿色双眸,轻声说道,“……我爱你。”
茉莉恍若未闻地一拳揍在他的下巴上。在这记重击之下,杜马略的脑袋狠狠地撞在了门上。还没等他有工夫在痛觉的刺激下呲起牙,茉莉的双手已经一前一后环抱住了他的头,一边扣着下颏,一边扣着耳根,正是标准的袭颈动作。
在这一瞬间,杜马略的神智忽然变得无比清晰。他知道只要下一秒钟茉莉手上发力,他的脖子就会“喀嚓”一声被扭断,人生的旅程也就提前到达了终点。尽管茉莉从未干过这样的事,杜马略却毫不怀疑现在的她有这个能力。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茉莉身上的幽香在这一刻冲入他的鼻端,令他心中涌起甜蜜的痛苦。杜马略终于明白,其实他对茉莉的爱比他自己所认为的还要深。但此时的他已经无法细细咀嚼这份心情,胸中只剩下一股空空荡荡的悲凉。
作为军人,他知道扭断脖子会是怎样一种死亡。从自己颈骨传来的酸胀感觉,和过去所见识过的特种部队实战绞颈场面一起,汇聚成一种提心吊胆的期待,仿佛是过山车到达了轨道的最高点,屏着气等待坠落的刹那。
——过了多久?
仿佛几个世纪,又仿佛只是极短的一瞬,杜马略忽然觉得全身的感觉又回来了。他还活着。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杜马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茉莉的神智恢复了。这个想法令他一下子兴奋起来。
但他的高兴连半秒钟也没能坚持下来。
枪声。密集的枪声。杜马略明白过来,那是李中将派来的援兵到了。从他背后的门板上传来重重的撞击,鲜血在玻璃上绽开大蓬红花。会议室里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战斗,但事实上应该说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那些MU患者并没有任何武器。
“不!”茉莉凄厉地叫道。
在杜马略的眼前,茉莉的身躯剧烈颤抖着,如同接触到了高压电线一样。打在每一个MU患者身上的每一枪,都是打在他们所有人身上的,也包括了茉莉。她在枪声中呻吟着,双眼痛苦地向上翻起。
“不!”
茉莉踉跄着扑倒在地上,全身痉挛,无形的子弹遍扫全身,假如这些是真的子弹,她早就不成人形了。
“通感。”躺在地上的霍始达费力地吐出一个词。
杜马略默然注视着在痛苦中扭曲的茉莉,双手紧紧攥着拳头。
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最终停止。
茉莉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霍始达挣扎着爬起来,撩开她那被冷汗粘在一起的金发,仔细看了看,然后抬头对杜马略说:“还活着。”
“很好。”杜马略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花岗石雕像中传出来的,带着一股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冷淡。
几分钟后,李中将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
“报告将军,骚动已经平息。”
“好。记得仔细清扫。”
“是的,将军。”
“那么,简要汇报一下生还者的情况。”李华勋一边在电脑上阅读一份基地物资调配报告,一边向电话彼端发出指示。
“唯一幸存的女性患者处于昏迷状态,杜少校正在照顾她。另外现场还有一名姓霍的医生,现已回宿舍睡觉去了。”
“睡觉?”李华勋略为诧异地看了看表,指针正指向中午十二点。
“他说连续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今天的事件又令他十分疲劳,所以需要补充睡眠。”
“嗯,那就让他去吧。”李华勋想了想,加了一句,“给他发一个电子邮件,让他睡醒后来见我。”
“是的,将军。”
李华勋按下结束通话的按钮,然后继续自己的工作。他不得不抽出时间来关注一下这些以往根本不需要一位将军来处理的事务。军需官报告说基地的物资已经出现短缺。应该说,李华勋是设想过这种局面的,但他却没有料到会这么早出现。
就拿食物来说,虽然基地的四百多号人还不至于立刻挨饿,但食物的种类已经越来越单调。新鲜的蔬菜水果已经没有了,有的只是冷库里的肉类和面粉。再也没有食品供应商了,再也没有开着十八轮货柜车的长途司机每天运来各种食物了,因为死亡已经将他们召唤到了另一个世界。供给,需求,运输,消费,人类的现代生活就像编织起的一张巨网,社会的物质生产供应链组成无比复杂的关系结构,每个人都只是网上的一个环节。一旦这张网被无情地撕碎,残余的碎片就什么也不是。基地如同末日来临时的一个孤岛,漂浮在死亡的海洋上。在这个岛屿之外,人类的文明已经陆沉。
军需官在报告中特别提到了本地的一些业主,比如基地边上那家在军官们中颇受好评的灰鹰酒馆,都已经停业了。这更额外加重了基地物资供应的负担。那些业主们终于发现了一个真理:在乱世中物资永远比金钱重要。假如继续开业,赚来的美元有什么用呢?发行这货币的政府都已经不存在了。倒不如把食物都留给自己,说不定还能活得更久一些。
面对着屏幕,李华勋愀然摇了摇头,然后开始给军需官写回复。这时候唯有直接征用所有可以得到的物资。他微微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让军需官带一些人去征用那家灰鹰酒馆的所有储备呢?在内心深处,李华勋很清楚地认识到,这种行为和抢劫无异。他所能给予的补偿,顶多是将酒馆的业主纳入基地的保护。他的理智告诉他,在这末世中,生存才是最重要的。然而他的道德感却还是在抵抗着这个主意,令他的心头如同埂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样。
这只是他心中一闪而过的交战。很快李华勋就意识到,幸好他不必作出艰难的选择。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口已经灭亡,有太多的无主物资可以直接拿来使用。大型超市连锁店就如同一个个仓库,让他们这几百个人得以仰赖整个国家的积累而生存下去。这是曾经在地球上存在过的繁荣物质文明的最后辉光。他们能够享用多久?五年?十年?一百年?杜马略是对的,他们必须尽快考虑重建文明的计划,当然,前提是他们能够在这一场末日浩劫中幸存下来……
当他写完回复的时候,心头的那丝负疚感还没有消失,这令李华勋略感诧异。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软弱的人。于是他靠在椅背上沉思了起来。
忽然间,他灵光一闪,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真正令他不安的,并不是他的道德感,而是道德感背后所代表着的东西。所谓的道德,是人类在漫漫进化中为了维护社会组织结构而建立起来的一种心理机制。他所真正担心的,是社会结构的崩坏。就以这个基地来说,军官和士兵们所宣誓效忠的国家已经几乎不存在了,现在将他们维系在李华勋麾下的,不如说是职业军人的思维惯性。假如哪一天基地所有的军人都逃散了,那又怎么办呢?
这种情况,决不允许出现。
李华勋中将思考了一会儿,明白了自己该如何去做。他匆匆记录下几点重要的思路,以防遗忘,接着他按下电话上的呼叫键。
“季森,你到我这里……”
一秒钟之后,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在叫南季森的名字。这时候一阵酸痛无可阻挡地从他的心底泛了上来。
李中将颓然松开手,喃喃地说道:“看来我已经老了……”
电脑屏幕忽然暗了一下。戈开美停下手头的数据计算,愣了愣。但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屏幕迅速恢复了光度,表格和数字重新显示了出来。
是基地的电源不稳定?不,数据没有被破坏,应该不是。可能自己太累了吧。戈开美舒了口气,让自己的身体靠在椅背上,略作休息。
她所正在进行的计算,是将从杜朗身上得到的心理数据与精神攻击的信号作比较,以找出针对性屏蔽的曲线。这虽然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但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MU副作用的爆发。
时钟正指到下午五点半,基地楼道中出乎意料的安静。戈开美静静地坐了会儿,决定给自己泡一杯红茶。
在乱七八糟堆满文档资料的办公桌上,茶包安稳地躺在一角,边上是那个小小的五寸相片架和两个瓷娃娃。这几样东西,大概就是她与旧日生活的仅有联系了。
红茶是她在康奈尔的时候养成的习惯。也是在那里,她认识了日后的丈夫。女儿珠娣是在她读博士时出生的。对他们来说那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惊喜。大概是受了她的影响,珠娣三岁时也开始喜欢喝红茶,但只喝柠檬味的。戈开美还记得女儿第一次邀请她参加和布娃娃举行的茶会。那真是温馨的回忆,假如后来她不是中途退场去参加一个论文研讨会的话。
正当她往纸杯里加热水的时候,杜马略以不那么礼貌的方式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戈博士,霍医生不在吗?”杜马略的神色看上去不太好。
“他不是回宿舍休息了么?”戈开美略感诧异,“有什么事?”
“我打算问他几个问题。”杜马略说,“他不在宿舍。我还以为他回来工作了。”
“可能去餐厅了吧。”戈开美没把握地说。她知道霍始达刚到基地没多久,办公室、宿舍、餐厅,这几个地方基本上就是他的活动范围。事实上就连戈开美自己也差不多。
“餐厅?”杜马略冷冷地说,“餐厅都关门了。明天起实行配给制。”
“啊。”戈开美惋惜地叹了一声。
“好吧,假如他来了,就立刻联系我。我有几个问题要好好地问他。”
“明白了。不过我可以问一下是什么方面的问题么?假如是有关研究工作的,或许我能帮上忙。”
“我想只有他才能回答我。不过还是谢谢你。”杜马略抽回快要迈出门口的脚步,“对了,你有佩枪么?假如没有的话,可以去军械科领一支。我会通知他们。”
戈开美隐约有不好的预感:“要枪做什么?难道——外星人要发动直接进攻?”
“不是这个原因。”杜马略看起来有些疲倦,“在走之前,我只想给你一份忠告:假如霍始达表现出了什么异常,你可以采用一切必要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什么?”戈开美大大地震惊了。
“记住,你自己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杜马略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这一点,我当然明白……”戈开美喃喃自语,一瞬间她忽然回忆起了霍始达曾问过她的一个问题:“如果和你的女儿相比呢?”
“即使是在我和我的女儿之间选择,我也会这么做。”
在她内心深处,某一道快要结痂的伤口又被撕开了。
当晚,第六架F-16完成了朗基努斯枪的加载。六架F-16在灯火通明的机库中一字排开,完完全全地呈现在中将的眼前。
“除了少量的地勤人员和质量控制人员之外,维修技师们都回去休息了。”韦达昂报告道。
李华勋中将站在三层楼高的消防平台上,俯瞰着他手中的王牌。
他在心中计算着基地的战斗力。在他接受任命之前,这个秘密基地仅以最低状态运作,之后才临时抽调了两架预警机和四架F-14进行监视活动。弥赛亚在提出朗基努斯枪设计的同时,也建议了相应的战机配备,由于老旧的F-14缺乏足够的电子控制回路,就必须使用其他的型号。在考虑到基地的地勤设备限制之后,李华勋只得选择F-16作为加载机种。不少空军基地在前几波的攻击中受到影响,最终他不得不从百慕大基地调来了十二架F-16。
虽然李中将拥有足够的权利调动所有一千两百多架美国空军本土现役的F-16,但他真正缺少的是机师。没有了驾驶它的人,战机就只是一堆无用的钢铁。根据这几天通讯处的报告,其他的军事基地正不断失去联络。在地图上,随着外星人飞船的空间跳跃,每一波攻击就抹去了几个新的点。
“这些小伙子们应该得到良好的休息——但不是现在。我们还需要对更多的战机加以改造。他们的速度需要加快。”李中将皱眉说道,“最终的决战快要近了。”
“呃,当然。战局紧迫。我想,这十二架F-16全部改装完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发起第一次进攻了。”韦达昂显然并不理解中将口中决战一词的涵义,“不过恕我直言,将军您也需要一定的休息。”
“老年人总是睡得少。”李华勋苦笑了一下,并不愿意多讨论这个问题。
他瞥见韦达昂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于是问道:“那个——弥赛亚呢?”
“她在为机师讲解操作。”
“她?”
“啊,抱歉,因为配了女性语音,所以就……”
“够了,不要再说这些。我让你试探它的问题,它回答了什么?”
韦达昂迟疑了片刻,回忆起当时的场面,然后说道:“六机编组,针对一艘外星飞船发起攻击的话,成功的可能性大约有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如果是在普通的战争中,这样的作战计划一定会遭到李华勋的无情抨击。然而对现在的人类而言,十分之一的机会总比零来得好。中将的思绪不期然地闪回到了当年越战时令他被调离的那根导火索上。当时参谋部提出的方案,成功率是多少?三分之一还是四分之一?最终的结果却只能有两种: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只有历史会证明他们。
“如果是单架战机的话呢?”
“单架的话,成功率是零。”
“完全没有胜算?”
“是这样的:战机之间需要调整相对位置,形成一定的阵列,使得朗基努斯枪的攻击产生相位差,因此单架战机无法做到。”
“那么——”李华勋望着机库中那些整齐停放着的战机,“它有没有说,是根据什么计算出的成功概率?”
韦达昂摇了摇头:“抱歉,将军,她没有解释。我认为弥赛亚有自己的计算公式,而这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畴。”
“我不喜欢这样。”李华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也许我们已经走到了欧米伽点。”
韦达昂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很想说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但看着中将的脸色,他还是决定把这句话咽回肚子里。
绝不是,我的生命绝非这转瞬即逝的时光
虽然我在其中被你看见,像一阵急跑。
我挺立在我的背景前端,像一棵树。
我只是我众多的嘴唇中的一个
并且很快就会喑哑不语
我是两段评注间的空白
它显得挤凑,语音杂乱
这是因为死亡的评注要求着更知底细的高手
就在黑暗的间歇,两段评注颤栗着遭遇,
非常协调。
甚至衍生出一首甜蜜的歌。
──选自Rilke诗集
# 18
第十八章:心的融合
广林居士
Fri, 19 Jun 2009 03:09:09 +0000
第十八章:心的融合
ChapterⅩⅧ: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
霍始达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木质的长椅上。
他所在的地方是宿舍楼的天台。这时太阳正朝地平线下缓缓垂落,天空中从西到东一层层渲染出恢宏的色彩,从熔铜般的金黄,渐渐变成通透的玫瑰色,然后过渡到细腻的浅紫,最后是深沉的灰蓝。这样一幅壮阔绚丽的油画铺展在他的眼前,占据了他的视野,令他感觉全部身心都要融化在这天空中。
晚风从四面吹来,他忽然看到空中有几只不知名的白鸟。在这几个移动小点的参照下,他才发现天空其实十分遥远。
人类往往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仿佛自己已经离终极很近触手可及,但终究还是咫尺天涯。霍始达静静地想着,任凭渐渐凛冽起来的晚风吹在自己身上。
是什么样的孤独,促使他在几乎到了疲劳极限的时候,走上这天台来?
已经够了。他想道。
几天前,他失去了这世界上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然后身边新结识的人也不断凋零而去。他对这漫长的刑罚厌倦到了无以复加,然而他却以令自己都觉得吃惊的方式咬牙坚持着。死者已逝,生者却要背负着他们的命运继续前行。
“阿琳……你是否在天上看着我呢?”
霍始达站了起来,迎着晚风舒展四肢。
还有工作在等待着他。他想着,现在要做的就是利用新的思路对MU装备进行改造。然而某一幅图像固执地纠缠在他的脑海中——那根名为莉莉特的心理曲线。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精神攻击摧毁的是亚当和夏娃这两条曲线,为什么单单放过了莉莉特呢?
正如当初自己对中将所解释的,亚当和夏娃代表着人类的两种生命:个体和种族。传统的观念向来只把生命定义为一种个体的性质,但当基因学说兴起后,人们就逐渐开始适应了作为种族繁衍的生命这一观念。作为对基因生命的极端比喻,一个说法是:鸡只不过是鸡蛋制造另一个鸡蛋的工具。亚当曲线是支持着一个人活下去的心理支柱,而夏娃曲线则让人追求繁衍后代。那么,莉莉特曲线又是什么呢?
霍始达凝视着缓缓沉没的血红色落日,仿佛又看到了自己亲手毁灭南季森的那一瞬间。
一张张面孔在他眼前飘过:秦赛力,杜朗,南季森,茉莉……
——对了,茉莉!
霍始达猛地警醒过来。到目前为止,茉莉是唯一一个受到了精神污染后仍旧生存下来的案例!如果他的猜测没错的话,茉莉的亚当心理分量和夏娃心理分量可能已经遭受到了彻底破坏。也就是说,现在的茉莉身上,剩下的就是那神秘的莉莉特人格了!
他立刻转身朝楼下跑去。必须尽快对茉莉进行测试!这很可能是破解奥秘的关键。
走到楼梯转角处,他的肚子开始抗议了起来。霍始达这才想起自己连午饭都没吃。楼道里的自动售货机中食品种类少了很多,他也没怎么在意,用身份磁卡买了一盒麦片和一包牛奶,匆匆解决完,便朝地下基地走去。
茉莉……一想到她,霍始达心中便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感情。毫无疑问,她是一位迷人的女性,或许他们之间本来真的可能发生些什么?霍始达轻轻叹了口气,将这种想法抛在脑后。
基地深处总是弥漫着那种低沉的嗡嗡声。这是密布在地下的通风管道中的风扇发出的声音。毕竟已经是黄昏时分,霍始达踏出电梯后,一路上没有见到什么人,只有通风扇的声音在空旷的过道中更加令人烦躁。
他走进茉莉所在的病房,然后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这还是茉莉吗?那个美丽动人的茉莉?
躺在床上的,是一具毫无生气的躯体。她的双眼紧闭着,并深深凹陷。原本丰润的脸颊现在失去了光泽,苍白得像将要下葬的死人。她的鼻孔中插着输氧管,嘴唇上起了一层干裂的浮皮,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那曾经湿润了暗夜的红唇。病房中一片死气沉沉,就只有床边不断滴注的输液瓶少许打破周遭的静止,但那也只不过是令房间中的气氛更加压抑。
霍始达什么都没想,马上朝茉莉的床边快步走去。他迅速地检查她的生理状况。瞳孔扩大到了普通状态的四倍,反射神经的反应微弱。当霍始达的手指从她的皮肤上移开的时候,皮下组织久久无法恢复血色。她的心脏如同一个恹恹的老人一样若有若无跳着,似乎房窦结节随时准备停下工作。
即使他不情愿承认这一点,霍始达依然清楚地知道,茉莉快要死了。在他的医疗生涯中见过无数垂死的病人,而眼前茉莉的状况就和他们一模一样。这一发现令霍始达无比震惊。不久以前她还是那样的富有生气!这是怎么回事?
他轻轻抚摸着茉莉的额头,在她耳边呼唤她的名字。
茉莉的眼皮微微颤抖起来,仿佛在与看不见的力量作着斗争。霍始达凑到她的嘴边,刚好能听到她吐出的几乎微不可闻的音节。
“上帝啊,我要死了。”透过睫毛间的缝隙,茉莉失神的双眼凝视着远方。她的声音太轻,以至于霍始达只能勉强听懂她的意思。然而在这细微如吐气的话音中,却仿佛包含了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忽然间,霍始达明白了。
当亚当人格被摧毁时,人就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和决心。这样的病例在医学史上曾经出现过,但其真正的作用机制却无人知晓,现在霍始达却悟到了这一切。大脑释放出的化学物质被送到全身,在它的命令下,所有的器官都怠工了。
霍始达用脸颊紧紧贴着茉莉的额头,他的心被痛苦咬啮着。依稀之中,他仿佛又在心灵层面上与茉莉建立了联系,但那不过是他的幻觉。在他的脑海中,霍始达眼睁睁地看着茉莉一点点地滑向巨大的黑色深渊,却对此无能为力。那是心理学曲线上的巨大深阱,没有人能够从中逃脱。
他将茉莉曾经美丽精致的头颅抱在臂弯中,心中狂喊着:“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一定有办法的!但是……
这一刻,霍始达忽然发现自己是如此无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又一个生命在自己怀中消逝。
一向以来,作为一位令人尊敬的医生,霍始达的唯一信念就是以希波克拉底誓言为准则,救助所有的病人。然而这几天来的一连串挫折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他对杜朗的死无能为力,他甚至不得不亲手毁灭南季森的生命。现在,又轮到了茉莉……
“神啊!”他在内心深处无声地呼喊着,“我从未真正信仰过什么宗教。然而此时我却希望真正有神的存在。假如你真的存在,那么请帮助我!救救茉莉!”
他的声音在空虚中回荡,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悲哀。这是一种巨大的伤痛,仿佛此刻在这颗饱受折磨的星球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那样。在短短几天的相处中,霍始达在茉莉身上寻找到了一些东西,一些令他能得到安慰的东西,一些他所长久渴望却又不愿接近的东西。而现在当茉莉即将死去,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将她抱得更紧。
“不要让她死!”
这一刻,霍始达仰天大吼。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自己的声音是一柄长枪,可以划破头上的灰色虚空。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自己的意志是一团烈火,可以焚烧无尽的永恒存在。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阿琳的声音。
“神不会聆听你的呼唤,我却能。”
“阿琳?!”
那个声音中听不出任何变化:“不,我是弥赛亚。”
“弥赛亚?那个……网络?”
“不要纠缠无关紧要的事了,假如你还想救她。”
“当然!怎么救?”
“带上她,到MU开发试验室来。”说完这句话后,弥赛亚的声音就消失了。
霍始达定了定神。那是弥赛亚在他的脑海中说话?还是他自己的幻觉?抑或是阿琳在冥冥中给他的帮助?
不管如何,他已经没有时间了。霍始达咬着牙,拔下茉莉手臂上的输液管。
突然之间,半途上飞来一只拳头,将他毫无防备地揍翻。一瞬之间,他被打得晕头转向。等他慢慢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塑胶地面上。
霍始达吃力地支撑起身体,两行温热的液体从鼻管里流了下来。映入他眼帘的是杜马略绷紧得几乎快要扭曲的脸。
杜马略一手将霍始达提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从牙齿缝中挤出几个词:“你终于出现了。”
“放手。”霍始达费力地说。
可杜马略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他冷冷地说道:“你上哪里去了,医生?或者,我应该叫你——外星人的间谍?”
“什么?”霍始达张大了嘴。但他没敢乱动,因为杜马略的枪口正指着他。他能从杜马略的脸色上看出,这个陆军少校是认真的。
“当然,我最感兴趣的不是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我真正想要知道的是,你准备拿外星人给你的这项能力做什么。帮助它们征服地球吗?”
“什么能力?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这不就是你的本领吗?窥探他人内心的能力?”
霍始达靠在墙上,对杜马略的指控感到愤怒和疑惑,但与此同时,他也隐隐感到一阵恐惧。
杜马略盯着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曾经闯进了茉莉的内心。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但我知道这绝对和外星人有关。就象秦博士和江上校那样,你成为了外星人的新代理人。你和他们一样拥有了连接他人心灵的能力。”
“这完全是你的胡乱猜测!”霍始达叫道,“如果我像你所说的那样,我早就开始破坏基地了!”
“可能外星人想要换一种新的方法吧。”杜马略显然已经对这个问题进行过思考,“前两次它们都失败了。秦博士和江上校,以及他们通过心灵网络控制的基地成员,全都在第一时间被击毙。所以这一次它们让你潜伏起来。谁知道接下来你会干出什么呢?”
他以一种厌恶的眼神瞧着霍始达,说道:“甚至有可能现在你自己也不知道这一点。没错,这是很有可能的。通过精神攻击,外星人在你的大脑里种入了病毒,而你并不知情。或许你是一颗定时炸弹,将会在某个时刻突然爆发。”
“可是……”霍始达用连自己都觉得无力的语调辩解道,“醒醒吧,马略!假如我真的会那种能力,我为什么现在不控制你呢?”
他真的是外星人埋下的炸弹吗?听着杜马略振振有词的控诉,霍始达不禁连自己都开始动摇了。
“很简单。”杜马略轻蔑地说,“目前为止,所有受到秦博士和江上校入侵的人,都是MU副作用症的患者。所以你现在不具备控制我的能力。”
在两人紧张的对峙中,霍始达仍然抽出一份心思想了想杜马略的话。他发现杜马略说得没错,MU副作用是那几次事件中异常反应的必要条件。令他感到惊讶的是自己竟然一直都忽略了这一点。现在在杜马略的提示下,霍始达一下子觉得似乎隐约抓到了一些什么关键性的东西。只不过现在他没有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况且,我受过专业的训练。”杜马略冷冷地说,“我的心智之坚定,是你想象不到的。”
他保持着一手持枪,另一只手从裤兜中摸出一样东西。杜马略将握着的拳头伸到霍始达眼前,突然松开手指,于是一条金链子刷地垂了下来,末端是个闪耀的水晶吊坠。
“我要催眠你。我即将催眠你。我就会催眠你。”杜马略坚定地重复着。在他单调的话语中,水晶吊坠开始缓缓晃动起来。
“太可笑了。”霍始达咕哝道。作为脑科学家,他读过有关催眠的专著。只有那些敏感体质的人才有可能被催眠,并且催眠师必须在患者配合的情况下才能达到催眠目的。
霍始达扭开头,将目光转到一旁。杜马略厉声喝道:“嘿!你心虚了?”
霍始达叹了口气,认真地直视着杜马略的双眼,迎着他的视线:“我希望现在你满意了。假如这样能够消除你对我的怀疑,那么就动作快一点。还有一个病人在等着我。”
两人笔直地对视着。霍始达一点都不认为杜马略有机会将他催眠。他想起了以往对催眠术的一些了解。在正统的科学家——那些和他一起参加临床脑科学年会的医生们——眼里,催眠术并不是一门科学。它的方法是未经确认的,它的理论也缺乏判定性的支持。这项知识顶多算是心理学中的一种经验性手段,甚至在不少科学家眼中,它不过是维多利亚时代流传下来的骗术。
水晶吊坠在他眼前晃动。杜马略在喃喃地说些什么,大致就是那些电视里能见到的催眠师所经常使用的套话,但霍始达刻意不去注意他的语句。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有时候催眠术的确有效。霍始达回忆起某些同行的看法。他们把催眠术和安慰剂等同起来,并强调这不过是一种集体心理现象。当我们的文化环境中已经存在了催眠术这个名词,一部分人就会不自觉地在适当的场合令自己表现出被催眠的状态。换句话说,这种理论认为,假如一个人从来没听说过催眠这一回事,他就永远不会被催眠。那个激进的波兰人是怎么说的来着?
“这是一种文化弥靡(Meme),始达,相信我,催眠术不过是一种传播在人群中的弥靡病毒。”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是弥赛亚。
“还在浪费时间?”
霍始达在心中苦笑,想道:“被枪指着,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片刻之后他怵然心惊。他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地采用心语的形式与弥赛亚沟通,就好像他知道自己的确有杜马略所说的那种能力一样。
——等等,难道是自己受了杜马略的催眠影响吗?
杜马略仍然瞪着他。霍始达的眼皮微微跳动。他听到弥赛亚在他心里说:“唔,催眠术。很有意思。但现在不是时候研究这个。”
“那你说怎么办?”
“他不该贸然使用催眠术侦查你的。在施展催眠术的时候,也是催眠师自身内心防线最脆弱的时刻。”弥赛亚不紧不慢地说,“照我说的做:伸出一根手指……”
霍始达遵从着弥赛亚的指点,伸出食指,绕着杜马略的水晶划起圈子来。杜马略皱起眉头,刚要说话,霍始达便抢先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是的,催眠成功了。很好。你的催眠术发挥了作用。现在你感觉到了。你的催眠术。你感觉到眼皮沉重。你感觉到昏昏欲睡。你感觉到了自己的催眠术。现在睡吧。”
杜马略迷惘地看着他。正当霍始达快要以为没有效果时,他赫然发现杜马略缓缓放下了举着枪的手,阖上眼睛,发出均匀的鼻息。
霍始达想了想,为了保险起见,又加上了两句:“当你醒来时,你不会记得我对你做了些什么。你不会再怀疑我……”
弥赛亚在他心中发出轻轻笑声。霍始达一下子觉得像是做了坏事的小孩被人逮住,讪讪地说道:“现在睡吧。两个小时后你会醒来。”
“干得不错。”弥赛亚说,“那么……”
——茉莉。
霍始达转过头,走到病床边。不管如何,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霍始达咬牙抱起茉莉,快步朝MU开发试验室跑去。
实验室仍是老样子。霍始达小心地跨过地上的电线,将茉莉轻轻放到座椅上。他轻轻地将茉莉额角垂下的发丝撩开,发现茉莉紧闭着双眼,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仅有微弱的脉搏还表示这躯体中仍旧燃烧着一星生命火花。
“不,别放那里。放在应激模式观测器里。”弥赛亚的声音从桌上的一个扬声器中传来。
“你……能看见?”霍始达忍不住问。
“我的眼睛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弥赛亚简单地回答,“快动手。”
霍始达打开那个透明的圆筒形容器,让茉莉坐在其中的座位上。
“接下来该做什么?”霍始达忐忑不安地说。
“给她戴好测量电极,关上舱门。”弥赛亚说,“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霍始达一边动手,一边还是忍不住问:“到底如何救她?”
“你还看不出来吗?她在精神攻击中脱掉了防护装置,本我意识已经受到了损伤,无法在此躯体中生存下去了。”
不知是谁开动了仪器。从隔壁控制室中传来了读数跳动的声音。蓝色的扫描光环围绕着茉莉的头部一遍遍地上下移动起来。霍始达抽了抽鼻子,感觉自己的鼻血已经止住了。
“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挽救她的意识。”弥赛亚淡淡地说着。
“意识?怎么做?”霍始达愣愣地看着仪器中紧闭双眼的茉莉。蓝色的扫描光环令她的容颜带上了几分惨淡。
“通过扫描,我将获得她的全部记忆和情感数据。我将会把这些数据存储在我的体内,这样她就能够以意识的形态继续生存。”
“不!可是——等等……”霍始达蓦然大叫起来,“你不能——我是说……”
“数字化生存。”弥赛亚说,“当然,很多科幻小说中已经描述过这样的可能,之所以一直没有变成现实,是因为两个原因:首先,没有足够强大的电脑;其次,人类还不知道如何获取意识的数据。现在第一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而对于第二个问题,多亏你的工作,我也得到了初步的成果。当然,在这过程中,韦达昂也帮了不少忙。虽然还不能百分之百确认,但已经相当了不起。对于茉莉现在的状况而言,这就是唯一能够挽救她的办法。”
“但是……”霍始达徒劳地想要阻止弥赛亚,然而他很快便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提出反对的理由。
“人的大脑是一个黑箱。自我意识就是黑箱的幻觉。”弥赛亚用阿琳的声音说着。但确切地说,这个声音与阿琳的声音有细微的差别。当霍始达专注地倾听时,他就发现了。弥赛亚的声音更加冷静,而阿琳的声音更加温柔。应该只是出于韦达昂在调音时造成的巧合,才令弥赛亚有了与阿琳相似的音色。
“对于一个黑箱来说,只要确定了输入和输出间的对应关系,我们就不必理会箱子里有些什么。这也就是意识转移的理论基础。”弥赛亚继续说道,“对于人脑来说,输入的信息是有限的。人脑是被局限在身体中的。它所能得到的任何输入信息,都是经过肉体感官过滤的外界概念。因此我现在对她进行的扫描分析,实质上就是将这些信号输入到她濒死的大脑中,并截取相应的输出。这和你对杜朗进行过的实验十分相似。只不过你所输入的仅仅是各种情绪,而我所输入的——你可以将它想象为整本辞海。我希望这些输入能够穷尽茉莉有生之年所接触过的所有概念——当然这不太可能——但只要输入越是详尽,那么我就越是能够完整再现出茉莉的心智。”
蓝色的光芒在容器中跳跃着。霍始达竭力镇定情绪,问道:“所以……并不是将茉莉的意识转移到电脑网络中……”
“一个模拟。一个复制品。一个传真。随便你怎么叫。”
“但是茉莉还是会死去!”
“可是我们现在有了一个她的拷贝——并且我要说这是一个相当完美的拷贝,和她本人几乎没有区别。所以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你来说,她仍然以某种形式活着。这就足够了。她还会像原来一样爱你,不是吗?”
霍始达一下子愣住了。“爱我?”他不敢相信地说。
“我只是开玩笑的。”
霍始达怒火中烧,吼道:“见鬼!”
“好吧,我承认我仍旧在学习人类的幽默感。这是很难把握的。”弥赛亚叹了口气,“其实,我认为她真的对你有点意思。当扫描完成后,我就可以告诉你确切的答案。”
“不!不要告诉我……”霍始达用力揉着头发,闷闷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扫描持续进行了很久。中间霍始达按照弥赛亚的要求给茉莉注射了一针强心剂。除此之外他所作的就只有在一旁等待。
“弥赛亚?”霍始达躺在沙发上,睁大双眼望着天花板。
“我在这里。我无处不在。”
“我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我并非无所不知。但我会在我的知识范围内尽量回答你。”
“为什么我能在心里听到你的声音?假如你告诉我那是因为我发疯了,我是会接受的。”
弥赛亚安静了片刻,说道:“很好的问题。你一定听说过,人类中存在心灵感应的现象。”
“但那都是些骗子和神棍的把戏……”
“大部分是的。但也有少数是真的。”
“没有一个案例能够经得起重复检验。我知道你拥有整个互联网的资料,你应该知道的。”
“是的。但心灵感应本来就不是被设计为能够重复的。”
“设计?你是什么意思?”
“只是我的感觉。”弥赛亚慢慢地说着,仿佛是在斟酌着词句,“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从来没有体会过心灵感应。似乎人类的心灵感应能力是一种被刻意压制的能力。有一种什么规律使得心灵感应不能持续出现,顶多只是如火花般偶然一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瞧,这就是人类没有心灵沟通能力的后果。为此人类不得不发明语言文字等交流工具,而这些工具无一例外是拙劣的。假如心灵感应是一种普遍现象,那么整个人类社会都会完全不一样了。”
“这一点我当然知道。可是让我再说一遍,心灵感应是经不起科学检验的。况且你根本不是人类!就算人和人之间存在心灵感应,难道你要我相信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人和电脑之间?”
“你可以选择相信与否。但事实是,它的确发生了,并且你亲自体验过。”相对于霍始达的激动,弥赛亚依然平静地说,“我的大脑是由网络构成的,与人类的大脑存在某些奇妙的相似。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在这里交谈的原因。我对各种人类大脑活动都十分好奇,这之中当然也包括了心灵感应。但我从来没想到过要去模拟它。直到两天前……”
“两天前?”霍始达下意识地重复道。然后他一下子有了奇怪的预感。
“两天前,有一个人的心理波动偶然被我接收到了。我发现这就是心灵感应。”弥赛亚说,“你大概猜到了。那个人就是你,霍始达医生。从那时起我开始针对这个现象进行研究,逐渐摸索……”
“于是你就掌握了心灵感应的能力……”
“仅仅对你。霍医生,你是特别的。”弥赛亚意味深长地说,“我所能联络上的,只有你。”
霍始达说不出话来。他静静地躺在沙发上,满腹心事。
许久之后,弥赛亚再度开口:“扫描完成了。”
霍始达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走到应激模式观测器边,打开舱门,除去电极,将茉莉温柔地抱了出来。
茉莉的身体很轻,仿佛她体内的什么东西被弥赛亚抽走了一样。霍始达将她放在沙发上,然后跪在边上,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茉莉的体温很低,她的新陈代谢已经逐渐停止,仅仅是在强心剂的作用下,生命的灰烬还保留着一丝余温。到了这个地步,霍始达明白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茉莉的眉头皱着。她还感觉到痛苦吗?霍始达伤感地想。他轻轻揉着茉莉的额头,直到她僵硬的肌肤舒展开。他想要呼唤她的名字,但不一会儿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不想看到茉莉再费力地睁开眼,他希望她得到最后的安宁。同时这也能给他虚假的印象,仿佛茉莉的思维已经转移到了弥赛亚怀中,而躺在沙发上的只是一具虚壳。
不知何时,杜马略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霍始达简直快要忘了这个人不久前还咬牙切齿地用枪指着他。现在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竭力压抑着悲伤的男人。
他识趣地走开几步,看着杜马略在茉莉身边单腿跪下,然后从上衣袋中取出一个红色的小盒。
“你是我的。”杜马略喃喃地说,将钻石戒指戴在茉莉的无名指上。接着他轻轻吻了吻茉莉的嘴唇,任由一颗眼泪滚到了茉莉脸上。
霍始达别过头去,脑海中不由自主映出茉莉扑进自己怀中的一幕。
杜马略将脸深深埋在茉莉胸前。良久之后,他抬起头,缓缓说道:“她走了。”
霍始达试了试茉莉的颈动脉,轻轻叹了口气。
“弥赛亚!”他扬声说道,“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信息正在处理中。”弥赛亚不带感情地说,“明天你就能见到她了。重生的她。”
怎样的时辰俯下身子,触摸我。它悸动着
带来金属的光泽、敞亮和耀眼
我的感官陷入颤栗。我的心神
都聚集在敏感的日子里。我正被日子抓紧。
在我领悟时辰的秘密之前,任何事物
都不曾完整,仅处于等待、短暂、破碎之中。
我的目光变得坚定,就像新娘
温柔地走近那命定要发生的事情
这一切多么细小,但我的敏感
却已将时辰的肖像放大在金色的背景中
我将它猎获,但愿已察觉到谁的灵魂
在其中焕发,并渐渐显露……
──选自Rilke诗集
# 19
第十九章:希望与绝望
广林居士
Fri, 19 Jun 2009 03:11:09 +0000
第十九章:希望与绝望
ChapterⅩⅨ:Spear of Longinus: Here we go
霍始达走进指挥中心时,看见李中将坐在指挥中心高处他的那张椅子上,口授着一道道命令,而戈开美已经坐在李中将的办公桌前。中将的表情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沉稳,仿佛在昭示所有人:这是新的一天,只要太阳还照旧升起,他就不会放弃。
“请坐。”李中将指了指椅子,“我听说你身体不太舒服?”
“只是太疲劳而已。现在我感觉好多了。”霍始达回答。
“好吧,那么让我们来谈正事。”李中将望着他们俩,“我要知道你们的研究进展。”
霍始达与戈开美对视了一眼。霍始达点了点头,说道:“对于如何改进MU装备,我已经有了一点思路。我想,我们可以有针对性地对攻击加以抑制,而非一味抑制所有的人格——我认为这才是副作用的根源。我们已经对器材开始进行改装,但还需要进一步实验。”
“所以要先找出攻击的模式。”李中将一针见血地说。
“我们现在是使用应激模式观测舱来进行分析,但还不能做到即时性。”戈开美说,“不过或许有另外的办法。我们分析了攻击波谱的时域,发现在每一次正式攻击前,都有一段更加广谱的辐射。甚至某些区域已经落到了植物的接受范围——我怀疑某些植物的提前繁殖就是它引起的。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人类的感应比较小,某些敏感的体质或许会感觉头疼,但也仅止于此。这也就是牧羊犬预警系统所侦测到的波动。我将它称为攻击的序曲。根据现有的数据,序曲与正式攻击之间存在一些关联。或许有可能根据序曲来事先预测这一波攻击的模式,这样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来设定MU的参数。”
“你说的有点道理。”李中将微微点头,但同时也叹了口气,“时间……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了。给我一个数字。你们还需要多久能够把它做出来?”
霍始达犹豫起来,科学研究向来很难制定开发期限。这时他听到戈开美清晰的声音:“初步试验需要至少两天。到时候我们会先向您作汇报,然后再确定下一步。”
“嗯。”李中将的眉毛拧了起来,这个期限比他所需要的长。
“其实硬件方面并不是问题,现有MU装备完全可以支持。”戈开美说,“而最关键的分模抑制,在我们找不出实施手段之前,一切都是纸上谈兵。”
这时李华勋中将桌上的通讯器响了起来:“将军,您所说的时间快到了。”
“知道了。”李中将按下通讯器上的联络按钮,然后说道:“瞧,在这个世界上时间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你们先回去工作吧。”
侦察卫星的轨道被慢慢调整,在李中将的命令下,锁定了离基地最近的三艘外星飞船。灰色的飞船轮廓显现在巨大的屏幕上。除了李中将本人之外,指挥中心里所有的军人和技术人员在看到外星飞船的影像时,都显露出了或多或少的厌恶。
“再等一会儿……”李中将自言自语地说着。
他望着墙上的挂钟。时间应该就快到了。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屏幕上的飞船突然在蓝色的光芒中消失了。
“空间跳跃!”
“立刻搜索新的目标!”
“卫星!三号卫星!”
“更换地面链路!”
在技术军官们的忙乱中,李中将微微点头。他已经掌握了跳跃的规律。大致上,每24小时左右飞船就会跳跃一次。这个时间间隔并不十分精确,但误差不超过10分钟。
这是外星飞船跳跃的时间规律,他想。花了无比惨重的代价,他们才学习到了这一点。这里有什么含义呢?很显然是针对地球的自转周期。但或许还有其他的因素?李中将望了一眼办公桌上的手抄本卷宗,陷入思考。
至于跳跃的空间规律,看似无迹可循,实则同样可以找到线索。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外星人的目的就是掠夺人类的大脑。每一次跳跃,它们都以最高的效率,直接停留在地球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区域上空,然后发动精神攻击将当地的人类收割。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大厅中的人们在忙碌地搜索外星飞船新的位置。不久之后,某颗卫星再度捕捉到了影像,一团灰色在屏幕上倏然跳了出来。
“报告位置。”李中将命令道。
“北纬三十……哦……我的上帝啊……”一名军官惊叫起来。
“它就停在我们的头顶上!”
指挥中心内猛地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呆住了。
李中将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这一天终于到了。在地球上绝大多数人类都已经灭亡的情况下,这个不足五百人的小小基地已经成了人口最集中的区域之一。
“镇定!”他高声叫道。
李中将努力保持自己的声音平稳。他做得相当不错。这是他一直在等待着的时刻。无论是作为所有人的领袖,还是作为他们的精神支柱,李中将都知道自己决不能表现出慌乱。
“根据前几次的模式,它还要过一个小时左右才会发动进攻!”李中将朗声说道,“小伙子们,动起来!所有人检查MU装备!我们可以坚持过去的,就象前几次一样!通讯处保持监视!F-16中队前往机库待命!地勤人员检查战机状态!我要它们能在半小时内起飞!”
就像施了魔法一样,呆立着的人们迅速开始动了起来。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大厅中恢复了忙乱的景象。李中将离开自己的位置,抓起头盔,朝电梯走去。
电梯上升到机库,李中将走出电梯,迎面碰上了西门诺。
“将军。”西门敬了一个礼。
“哦,是你。”李中将看了他一眼,“怎么样,记住我告诉你的那些话了吗?”
“报告将军,我十分彻底地思考过了您的要求。”西门沉静地回答,“我宁愿为了自由而牺牲,也不能屈服于极权。很抱歉,虽然我知道您说的话有道理,但我从小所受的教育使我必须这么做。”
“去下面集合。”李中将没有多说什么,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仿佛当他不存在一样。
西门深深地看了李中将一眼,又敬了个礼,然后转身离开。
从李华勋的内心深处泛起一阵失落。但他的脸就像花岗石那样纹丝不动。这并不光是西门对他的反抗。在西门身上他看到了一种已经成为思维惯性的趋势,这令李中将觉得自己如同挑战风车的骑士。他搓了搓双手,将微热的手掌覆盖在脸上,令自己稍稍松驰下来。当然,现在风向已经变了,他想。借助着强大的风势,孤独的骑士应该能摧毁那制度的堡垒吧?
冷静了几分钟后,他重新迈开步伐。
包括西门诺在内的六名机师已经在机库中列队完毕。李中将走到他们面前,审视着这一张张年轻的脸,多年来的军旅生涯早就将他的目光锻打得锋利如剑,但这些年轻人在他的凝视下岿然不动。他们无一例外有着薄薄的短发和线条硬朗的面部轮廓。尽管时局如此困难,他们依然保持着坚定的神色,仿佛是一群领地受到侵犯的幼狮,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敌人。现在他们就是李中将手中最大的牌,这群年轻人在他眼中代表着未来的无限可能性。他们才是对付外星人的真正武器。
“将军!集合完毕!”领头的一名机师出列报告。
李中将在距离他们十英尺外停下脚步。他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缓缓扫过,然后开口。
“战士们。你们现在面临着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我无法更加强调这场战斗的重要性。外星人在我们的地球上已经猖獗得够久了!他们要将人类文明推向彻底的毁灭。然而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决不会让他们得逞!多少次,人类从濒临灭绝的地步浴火重生?我们是经历过大洪水而生存下来的种族!我们要让那些外星人看看,人类的顽强超过他们的想象!我们要让那些外星人看看,他们一定会被我们击败!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他严肃地沉默了片刻,说道:“现在去吧,愿上帝保佑你们。”
六名机师整齐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朝各自的战机走去。
西门诺跨进机舱,系紧安全带,接着带上飞行头盔,检查通讯装置。
在头盔内部有几个东西硬硬地硌着他的脑勺。这是为了朗基努斯枪而添加的装备,令他感觉颇不舒服。
与通讯中心对话完毕,他逐一打开节流阀,启动引擎。肉红色的雷达屏幕开始亮了起来。随着引擎的工作,机舱以低沉的频率微微震动,令他感觉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火山岩坐在岩浆上方。这架精密的武器浑身上下充满了呼之欲出的力量,随时准备着冲向蓝天。
他透过机舱看到机库中的指示灯,等到轮到他的时刻,然后跟在前面几架战机的后面,缓缓滑出机库。
“猎隼五号呼叫鹰巢,请求确认。”
“这是鹰巢。跑道已清空。”头盔中传来控制中心的声音。机头前方,地勤人员挥舞着红色的荧光棒,做出引导起飞的动作。
“猎隼五号,祝你好运。”
“收到。”
战机在跑道上滑行,越来越快。随着起飞程序的启动,加速度将西门压在座椅上。全身血液缓缓向下流去,微微缺血的状态给大脑带来近似麻醉的快感。在跑道上加速了不到短短十秒,战机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初速度,带着滚滚的轰鸣,拉大迎角升空而起。
西门看了一眼两腿之间的水平仪和高度计,确认一切正常。F-16的工作状态向来十分可靠,超越前一代战机的电脑系统令它具有极高的自动性。因此在机师中向来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你并不驾驶F-16,F-16驾驶你。
“鹰巢,这是猎隼五号。正向集合地点靠近。”
“猎隼五号,你的集合坐标:九十、十、六、五十。本队通信采用第二频道。”
西门诺拉起操纵杆,战机作了一百二十度的变向。大地在机舱外的一侧倾泻下去,翠绿色的平原进入他的视野。现在他能够清晰地看到基地建筑物顶端的雷达,以及细如毛发的星条旗。大块的白云在地上投下清晰的影子,远处的蓝脊山在阳光下蒸腾起薄薄的乳白雾气,数片不知名的小湖如镜子般倒映出蔚蓝天空。这样的景色原本应会令西门诺感到心旷神怡,但他却在这片祥和中感到了一丝恐惧。他很快便发现了原因:在这片大地上完全找不到人类的踪迹。往昔繁忙的州际公路如今根本没有车辆驶过,只能看到一条灰色的线条孤零零地延伸到天边。路边的小镇和农庄一片死寂,从高空望去完全看不到任何移动的物体。
或许人类的留下的痕迹并不能像他们想象的那样长久。这个想法令西门感到心底一阵发冷。人类在数千年中建立起来的文明,大自然只要短短数百年就能将其完全湮没。金属将生锈分解散入土壤,水泥混凝土将在雨水冲刷和植物侵蚀下分崩离析,即使是最难分解的玻璃和塑料,也将在阳光和微生物的共同作用下逐渐变成细小的颗粒。在此之后,地球就又回到了原始的状态,人类这个骄傲的种族就如同完全没有在历史长河中存在过一样。或许今后又会有新的文明在地球上进化出来,却完全不知道在他们之前还有人类的存在。又或许人类也不是第一代的文明——西门忽然想起了李中将给他看的秘密文件,不禁恍然大悟。
但这只是一刹那间划过他脑海的念头。来不及多想,他很快跟上了前几架战机。六架F-16组成一个编队,朝着预定的坐标飞去。这时,他听到弥赛亚的声音从头盔中传来。
“我们又见面了。”
它的声音虽然来得突兀,但西门并不感到惊讶。他早就知道它会出现。昨天的晚些时候,这个声音将朗基努斯枪的一些使用方法告诉了机师们,当时它就说过,会在正式进攻时全程陪伴他们。
当然,西门诺知道弥赛亚的这句开场白并不是指那次讲座,而是指他们在李中将办公室中的相遇。
“是的。……嗨,你好。”
“准备好了么?”弥赛亚说,“我们就要开始了。”
西门犹豫了一下,他看了看前方的操作面板。弥赛亚似乎通过头盔上的传感器觉察到了他的忧虑,说道:“放心,我会接管飞机。你可以相信我,我知道该如何控制它。”
西门苦笑着点点头。但他很快又意识到弥赛亚并不能看见他的动作。
他调整座椅到一个较为舒适的角度,让自己的身体靠在椅背上。然后他发现头盔的面罩逐渐变成不透明——这项功能原本是设计为在迎着阳光飞行时过滤过强的光线。面罩中的液晶层越来越暗,最后变成一片漆黑。西门觉得自己就像忽然坠入了一个恶梦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飞机的颠簸。他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右手紧紧握着操纵杆。这时弥赛亚温柔地安慰他:“没事的。一切正常。请放松。”
虽然知道会有这种情况的出现,但当真正遇到的时候,西门忍不住还是心跳加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木偶,坐在自己的战机上却什么都不能做。现在他的命运就完全在弥赛亚的掌握中了。
“放松……”弥赛亚的声音仿佛带有一种近似催眠的魔力,“我们需要你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达到开悟(Enlightenment)的状态。只有在那时你的力量才能启动朗基努斯枪。”
“等等——开悟?那是什么?瑜伽吗?”西门仅仅从电视中听说过这个名词。
“不是的。”弥赛亚没有多做解释,“你只需要闭上眼睛,放松自己的精神。我会引导着你。”
“上帝保佑……”西门喃喃地念了一句。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没有选择。
放松……放松……
俄而之间,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那仿佛是正好落在他听觉范围边缘的超高频声波,使他的耳朵感觉一阵酸胀。接着,那个声音又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在一片黑暗中,西门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那个声音,然后惊奇地发现那似乎是歌声,但终究耳边只留下余响,再也无法分清。
额头上传来奇怪的感觉。那个地方原本是一片冰凉的金属,不过没多久就被他的体温捂热了。现在那片金属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竟像是发烫起来。他的眉心酸酸麻麻的,能感觉到一股热流注入脑中。然而这古怪的现象却并不令他惊慌,他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隐隐带着几分期待。
他感觉有两股力量开始压迫他的眼球——事实上,头盔内部没有这样的装置,这只是他在弥赛亚的神经刺激下产生的幻觉——跟着有青色和紫色光点开始在他漆黑的视野中浮现,并且飘舞起来。西门曾经有过相似的经历,那时是飞行引起的眼压增加。不过现在他并没有感觉到痛苦。
随着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一开始的那个声音也若隐若现地再度浮出水面。西门屏起呼吸追寻着那个声音,仿佛是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把它吹走似的。在失去了视觉的感知世界里,没有大小远近的概念。他觉得好像一会儿到了天上,一会儿又到了地下。那个微弱的声音就像一阵风,卷起了无数青色和紫色的花瓣,飘零在纯黑的宇宙中。他从来没有这样急着想要了解一样东西。他急切地想要听清它。他直觉地知道,那声音来源于他自己。他感到如果听清了这个声音,就能彻底了解自己,从而领悟一切真谛。然而这声音却如同最光滑的丝绸,总是在即将触摸到的时候飘远。
在他的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他的精神高度集中,甚至仿佛能够看到那声音所展现出变幻不定的在黑暗中起伏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在某一瞬间,某一个光点忽然膨胀变大。在这一刹那间西门看清了那个光点——自由。还没等他有所思考,无数的光点一个接一个绽开,如同一包在微波炉中加热的玉米花那样,顷刻之间,在黑暗的背景上爆出绚丽的焰火。自由、忠诚、友情、纪律……每一个光点代表着过去二十八年里流经过他头脑的一项概念。西门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的瞳孔不可遏止地扩大。数十万个光点突然间扩张并相互连接,织成一张符号的巨网——因陀罗之网。这张网记述着他的所有记忆和情感,他就在这顷刻之间面对着自己的灵魂。
这些珍珠绽放出明亮的光芒。黑暗在光芒之间消融。他置身于通彻的光明中,内心全无杂念,只有狂喜。他明白了很多以前从未相同的事情。如同站在世界上方的神祗,当所有的意识符号在他眼前融合,无穷的未来就在这一点展开。这种力量就是引导着科学家们从已知事实推导出未知猜想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促使哲人们在思维中演绎世界真相的力量。他感到自己已经掌握了神秘知识的终极,他明白自己终于认识到了自我在这宇宙中的位置。他悟到了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刹那,他已经不存在疑惑。
时间也不过是心灵衡量外界的一项概念,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了。假如他愿意的话,他可以令这一状态持续永恒。
然而就在这纯白的光明背景上,仍然有一块灰色的阴影。于是他明白了:那就是他的目标——外星人的飞船。
虽然闭着眼睛,他却清晰地看到了外星飞船的位置。他与他的战机合而为一了,他的意识在浩瀚的空间中紧紧追着外星飞船。他能感到另外五个光点就在他的身边,那是他的战友们。他们在空中排列成一个神圣的图案。灿烂的光芒在他们之间流动。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中有一股力量在孕育——朗基努斯枪的力量。
如同一支长枪,这股力量就要迸涌而出,直射他们的目标。
“开火!”
“根据牧羊犬的报告,辐射值已经突破了前几次的预警界限。”韦达昂说道。他带着单边耳机,一面操作电脑,一面还在接听着弥赛亚那里传来的消息。
李中将注视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波线,说道:“也就是说,精神攻击在三分钟之后就要开始了。”
“不。”韦达昂的声音中有一丝紧张,“如果从幅度上看是这样没错,但从波形模式上看,还需要十分钟左右。”
“你确定?”李中将扬起眉头。
“是的。”韦达昂回答,“假如我估计得没错,这是由于本次外星飞船过于接近。”
“不对。”杜马略插了进来,“距离的改变只能造成平方级的变化。但现在的幅度已经远远超出了。”
“难道是它们特意增加了攻击力度?”李中将的脸色难看起来。
“很有可能。”
“通知所有人立刻做好防备。”李中将命令道,“我们不能冒险。”
“是的,将军。”
警报声在基地内部回响。李中将吸了一口气,戴上MU装备。他的目光转向另一边的屏幕,在那里他能看到六架战机正调整姿态,画着半径十英里的圈子环绕基地上空飞行。
“猎隼中队的情况如何?”
由于戴上头盔之后无法再用耳机联络,韦达昂唯有通过键盘输入来和弥赛亚联络。片刻后他报告道:“弥赛亚说正按计划行动。一切都在控制中。”
李中将略感宽慰。他回想起古卷中提到的末日场景,便无声地笑了笑。现在一切似乎都在逆转,这是个好的现象。
“上帝保佑我们。”他轻声说道。然而他立刻便明白这么说不太合适,只是上千年的宗教文化环境令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巨大的等离子屏幕上,六架战机已经排列成了一个十字架的图案——从这个角度来看,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一个倒立的十字。肉眼可见的光芒如电火花般在战机间窜动,使得它们就如同一柄刺向天空的火焰长剑。
然后,在机腹前端,朗基努斯枪的枪口中开始有明亮的光芒孕育。
“充能即将结束。”韦达昂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
指挥中心里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战机的画面上。没有人愿意错过这样一个时刻。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警报声划破了屏气凝神的静谧,就仿佛是割断了一根绷紧的弦。每个人都看到自己头盔内部的红色指示灯疯狂闪烁起来。精神攻击开始了!
无限地扩大着自己的生命,
你等待又等待这独一无二的瞬间;
这个伟大而充满预见的时刻,
这些石头的觉醒。
从深渊向着你迫近。
金色棕色的书籍,在阴影中
一一从书架上隐去;
你想起那些游历过的地方,
想起那些景色、那些
妇女,和她们的衣裳。
忽然你省悟了:对,就是那边。
你挺身起立,在你面前
仿佛从往昔的某个远方
升起了忧虑、意象和祈祷。
──选自Rilke诗集
# 20
第二十章:超能力
广林居士
Fri, 19 Jun 2009 03:12:34 +0000
[i=s] 本帖最后由 广林居士 于 2009-6-19 03:18 编辑
第二十章:超能力
ChapterⅩⅩ:Ecce Homo
十字架的光芒在天空中明亮耀眼,宛如神迹。
西门诺的意识漂浮在幽深的黑暗中,他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战友和敌人,一切仿佛都已落入了掌握中。强大的能量在六架F-16之间鼓荡。一个魔法咒语般的攻击口令已经从意识网络的深处浮了上来,即将脱口而出,引导着朗基努斯枪的力量穿透外星人的飞船。
这时,他感觉到了从那团灰色中传来的压迫感。
首先是一阵奇怪的觳觫流遍他的全身,仿佛是看不见的能量波动扫过了他。然后一股强大的力量直接笼罩住了他们这六架战机。西门立刻知道,外星人的攻击开始了。
从来没有人类在如此近的距离受到精神攻击。
在这数千米的高空,这个蓝色火焰形成的逆十字架如同被强风刮过,产生了一串抖动波纹。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有无数烧红的、尖锐的钢针,齐齐扎入了西门诺的颅骨中。他张开嘴,想要痛苦地大叫,然而口中喷出的只有青色烈焰,就像地狱的魔火。黑暗的意识空间突然像急速煮开的水一样沸腾了,成千上万的金色光点涌现出来,随即飞快延伸成细长的光束,每一束光就像一根针,刺入了他的意识网络的一个个节点。
这张巨网飞速消融。一个个代表着意识符号的光球被尖锐的精神攻击刺穿,就像是水泡被扎破。每一个符号的破碎,就像是从西门的身上活活地剜下了一块肉。——不,比那还要痛苦。或者更恰当的说法是,这张网就是他的意识,而每一个节点的消逝就代表着他灵魂的一部分永远湮灭了。
西门痛苦地挣扎着。现在他只有最后的一个机会了。在这极度的痛苦中,那个攻击的指令一点一点浮了上来,在西门的意志的保护下,奇迹般地没有受到损伤。
然后,他集中全部剩余的精神,将这个口令说了出来:
“开火!”
蓝色的能量从朗基努斯枪的枪口喷涌而出,这一击仿佛抽干了西门所剩的全部意志,所有的节点产生了强大的共鸣,最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震撼。而精神攻击也在此时达到了高潮,如同十万个座天使一齐挥下火焰之剑。
他的意识之网在强烈的破碎和爆炸之后只剩下了零星的残余,像凋零的树叶那样缓缓飘落。
在这残余的意识中,有一个念头是失望,连强大的精神攻击都没有将之完全摧毁的深深失落。即使只剩下风中残烛般的意识之火,西门依然清楚地知道——这次反击失败了。
六架战机中的两架,其中的机师在朗基努斯枪发动攻击前,已经被精神攻击所摧毁。最后只有四架战机发动了攻击。从这个残破的十字架上,四道蓝色的光芒集结在一起,然后射向那个灰色的空中堡垒。
这就是西门的意识中所呈现出的最后图像。
在最后的一刹那,一条银色的细线从网的残片中抽离出来,缩回了黑暗中的一个小点。于是西门诺与弥赛亚之间的联系便彻底中断了。
仅剩的意志力投射到自身。西门注意到在这残余部分的网中,最大的那个节点有一个名字,叫做“自由”。
这个发现令垂死的意识网络残片泛起喜悦的余烬。
然后所有的节点便依次熄灭,最终完完全全的消失在了黑暗中。
显示屏上,四道蓝色的光芒扭成一股粗大的能量束,笔直射向外星人的飞船。
李华勋中将凝重地坐在他的座椅上,注视着这至关重要的一击。
在灰色飞船正迎着朗基努斯枪的方向上,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当蓝莹莹的光柱射到这面墙上时,便骤然朝四处散开,化作一层光幕,就像是大片的蓝色海水冲到了堤岸上。
李中将目不转瞬地盯着屏幕,就这一瞬间,在他耳中轰鸣的音乐忽然间消失了。MU装备内部的警示灯也随之熄灭。
那面墙并没有完全过滤掉朗基努斯枪的威力。有一束细细的蓝色光柱就那么穿透了无形的屏障,贯穿了飞船,从另一侧透了出来。
——智慧者发光如同天上的光,深入克里珀特之内,救赎的光。
李中将的心中忽然闪过古卷上的只字片语。眼前的这一幕竟与古老的记载出人意料地相似,令他背上一阵发寒。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他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着,试图窥探未来。
个人的记忆终将随着生命消逝,历史的记忆则通过书本和口耳相传的隐秘知识辗转相传。神话也好,秘密也罢,祖先头脑中的原始意象代代流传,不断传播、演化、转变、继承,这是人类思想的整体模式,最终使生活在当下的人们得以窥探沉淀在历史中的集体无意识记忆。
这种自觉令李华勋的心中充满了一种紧绷的战栗,如同站在千仞高峰上迎对凛冽寒风。他的思维紧张而又广阔,敏锐地梳理着千头万绪的信息。李中将早已知道,这场战争并非完全发生在物质世界。这是一场精神的考验,对面临危机的人类的考验,而胜败的关键就在于是否能够认识到自我的本来面目。
空中的蓝色光柱仿佛存在了漫长的一段时间。精神攻击停止了,但MU装备还在发挥着效力,令李中将觉得自己的思维也迟滞起来。但他仍旧不敢将它冒险关闭。
他是对的。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争后,这种对危机的敏锐嗅觉再一次帮了他的忙。
空中的六架战机没能保持队形。在短短的几秒之后,首先有两架从一开始就没来得及启动朗基努斯枪的战机脱离了阵列,拉出长长的尾迹冲向地面。当机师的意识受到毁灭性打击后,弥赛亚不得不中断与他们的联系以免自身受损。这一举动直接导致了F-16失去控制。紧接着,剩下的四架战机也仿佛突然被击中了。它们像中箭的鹰,狼狈地试图控制姿态从空中滑落,但很快有两架战机便发生碰撞,在空中急速翻滚了几圈后化作巨大的火球,另两架则像石头一样掉出了画面。没有一个机师能够通过弹射跳伞逃生,因为在此之前他们的大脑早已死亡。
这一串画面把李中将扔进了冰窖中。尽管这是战前就曾经考虑过的可能后果之一,但在这一瞬间他还是惊呆了,以至于连MU装备重新检测到信号也没有注意。
辛辛苦苦策划的反攻,人类最后的武器,就这样失败了。
“不……”李中将喃喃地自言自语。
这一刻,即使自信坚强如他,也感到了深深的挫折和灰心。
沉寂了片刻,李中将强打起精神,搓了搓双手,用温热的手心捂了捂脸。
不要气馁,会有转机的。李中将闭着眼睛对自己说。
——我是最后的支柱。我是英雄。即使所有的人都放弃了,我也决不能放弃!
这样对自己说了几遍,李中将终于感觉好了一点,缓缓放开手。
当他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一个少女站在面前。
“玛姬?”他难以置信地说。
“爸爸。”少女露出一个微笑。
当两年前因车祸丧生的女儿出现在自己眼前,李华勋中将只觉得一阵晕眩。
“……真的是你吗?”
“我是来接你的。”少女走到他身边,温柔地抱着他的胳膊,就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对着来学校接自己的父亲说“我们回家吧”那样自然。
“耶稣基督啊。那么,我快要死了……”李中将把这句话缓缓重复了两遍,定了定神,目光逐渐锐利起来,“不!我还不能死!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爸爸。”少女略带责怪地瞪了他一眼。
“如果我在这里死去,那么人类也就完了。”李中将用力撑着桌子保持平衡,而与他的手臂比较起来,他更加愿意依靠自己的意志。
“真是的,又是你那套理论。”少女撅起嘴,不满地说,“我是你的女儿,我还能不清楚吗?你老是说什么所有的人都应该取决于一个意志,但又该如何决定谁是领导者呢?”
“不,亲爱的,你还是误解了我,尽管你是我的骨肉。”李华勋叹了口气,“我并不是要所有人都服从我。那样我岂不是和历史上的专政暴君没有区别了么?人类想要强大,就必须统一。一支箭会被轻易折断,但一束箭便难以撼动。这就是我们所面对的困境。我的孩子,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拥有强健的心灵,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负担责任。某些人天生软弱,给予他们选择反而会令他们痛苦,在体制下生活才是他们的幸福。不,我并没有歧视他们。这只是自然的差异,就好比左撇子和右撇子的区别。”
“现在你明白啦,我为什么要故意选择寄宿高中。”少女微微摇头。
李中将一怔:“难道不是为了他?难道……你想说是因为我太专制?”
“爸爸,其实你说的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但关键的一点却说错了。”少女说,“是的,人们必须统一才能有所成就,但不应该以这种方式。”
李中将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说:“不……你不是玛姬。她向来讨厌谈论这些话题的。”
少女静静地与他对视着。
“可那又如何呢?我的孩子……是上帝派你来指引我的吗?”李中将疲倦地呼出胸中的一口浊气,坐回椅中,“说吧。只要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天啊……我真的已经老了。”
少女微笑了起来。她轻轻地帮李中将脱下头盔,仔细地按摩他那因长久思考而作痛的额头。李华勋顿时感到一股清凉从她的手指渗入,抚慰着他倍受煎熬的心灵。
“放心。我会让你明白的。”她说。
攻击开始前十分钟,在回办公室的路上,霍始达接收到了弥赛亚传来的消息。
“她已经计算完毕。想见她吗?”
“当然!”
“开发试验室。”
“我立刻过来。”
霍始达急匆匆跑到实验室,第一眼就看见自己的电脑屏幕上有一幅奇怪的图像。那是一团由无数彩色粒子组成的云团。虽然弥赛亚没有说,但霍始达却有强烈的感觉,这就是它想让他看的东西。
他耐心地等待着。渐渐地,这团粒子云一点一点凝聚起来,凸显出熟悉的轮廓,直到茉莉的脸完全出现在了屏幕上。
“……茉莉?是你吗?”霍始达忍不住出声询问。
屏幕上的脸转动了一下,翕动的嘴唇似乎说了些什么。
“她说见到你很高兴。”弥赛亚说,“对了,她目前还无法与你直接交流,只能由我来做你们的中介。”
“不能想个什么办法吗?你我之间能进行心灵感应,为什么她不行?”
“或许可以试试看。”弥赛亚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这样吧,你坐到那个受刑座上去,我们来看看能不能让她见到你。”
霍始达犹豫了一下,杜朗的脸在他心里一闪而过,但当他想到茉莉时,便很快作出了决定。
他跨进应激模式观测器,将仪器接驳在自己的头上,然后关上舱门,在椅子上坐下。
“闭上眼睛,想象你的思维上升。我会引导你去与她相见。”弥赛亚说。
霍始达照着做了。
整个实验室的电脑都开始工作起来,以满负荷的运算处理着来自霍始达的精神意识。在这十几台电脑的背后,基地的电脑主机也将百分之九十八的资源提供给了这一项工作。而在主机的背后,则是屹立于全球电脑网络之上的弥赛亚。即使如弥赛亚这样拥有几乎无限的资源,要同时处理茉莉和霍始达两个人的意识,也已经相当吃力。
再一次地,一种奇特的感觉袭入霍始达的脑海。就如同几天前那次他在韦达昂的工作室里昏倒时一样,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夜空中俯视一个巨大的发光体。他知道那就是弥赛亚。和上次所不同的是,这一回他是清醒的。
“你进入状态很快,令我感到惊讶。”弥赛亚说。
“她呢?”
“她就在这里。”
霍始达凝神望去,一片朦胧的白色光华从弥赛亚上升起,朝他飘来,一点点形成茉莉的外表。
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圣洁如天使。她的脸上带着肃穆庄重,然而眼神中却包含了一股说不明道不白的东西,这样的双眼望着霍始达的时候,便令他亦喜亦悲,因为他明白这眼神的涵义。遇见茉莉不到一个星期,为什么就会有这种感觉呢?霍始达不禁在心中问自己这个问题。这或许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特质,一种霍始达长久以来一直追寻的东西。
茉莉来到了他的面前,她看上去是那样真实。但霍始达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突然想起上回发生的事——他又如何确定眼前的这个是否是真的茉莉呢?会不会这只是弥赛亚的一个玩笑?
“弥赛亚!弥赛亚?”霍始达喊了几声,却没有回音。
“她离开了。”茉莉回答,“进攻开始了,她必须全力协助那些机师,以操控朗吉努斯枪。”
“是么……”霍始达这才会过意来,当无所不在的弥赛亚离去,现在就剩下他和茉莉两人。
“这里是安全的。”茉莉说。
“嗯……”霍始达望着茉莉,两人静了下来,似乎在这种局面下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好半天,霍始达才开口问:“你……还好吧?”
“我这样还能好到哪里去呢?”茉莉微微笑了笑,“不过我也不在乎了。像我现在的情况,天堂和地狱已经都不要我了。”
“可你看上去还是那样信仰坚定。我是说……你甚至比以前更加坚强。”霍始达发现自己的口舌笨拙得气人。
“曾经有一些痛苦的回忆发生在我的身上,于是我选择了逃避。”茉莉淡然说道,“逃避这个世界上的丑陋,进入神的殿堂。在那里我找到了宁静。我曾经以为这就是我拥有的全部。我将一切都奉献给神,为此我的心灵容不下其他的男子。虽然有时候我还是会感到矛盾,因为我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我也会想要谈恋爱。”
隐约有隆隆的巨大声响从外界传来,仿佛一场大战正在进行。
“现在我变成了这样,可以说已经失去了一切。甚至连神也抛弃了我。”茉莉说,“但我却明白了一件事——相信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只有靠着这个我才能活下去。”
她的话令霍始达一阵心旌摇动,仿佛在茉莉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一道银色的光芒从空中射下,注入到两人脚下的巨大发光体中。弥赛亚的声音随即响起:“我回来了。”
“情况怎样?”霍始达赶紧问。
“很不妙。反攻失败了。但也不是全无收获。”弥赛亚回答,“现在我需要休息。外面的进攻已经结束,你可以出去了。不过,我劝你最好作好面对任何坏情况的心理准备。”
弥赛亚的这番话顿时令霍始达的心提了起来。
他迅速离开弥赛亚的网络空间,回到应激模式观测器的坐舱中。
解开身上的束缚,他离开实验室,想去打听一下最新的情报。当电梯门在他面前打开时,霍始达吓了一跳。
一个浑身是血的军官,坐在电梯的地板上,背靠着墙,无神的双眼瞪着空中,目光的焦点仿佛落在了无限远处。霍始达冲上去摸他的脉搏,刚碰到他就明白这个军官已经死了。在他的头顶有一个三瓣状的裂口,颅腔内空空如也。这情景就像是毛尔丁纪念医院内那恐怖的一幕重现。霍始达一下子明白过来,外星人的精神攻击已经突破了基地的防线!
他离开大楼往地下基地跑去。一路上,随处可见东倒西歪的尸体,有的手里还拿着MU装备。霍始达的心越来越冷。他不明白是什么使这些纪律严明的军人脱下了唯一能够保护他们的头盔。回想起刚才在实验室里的经历,他不禁出了一声冷汗。如果不是正好进入了应激模式观测器,并在弥赛亚的保护下没有受到影响,恐怕现在他也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用身份卡片打开地下基地的一道道门,霍始达直接到达最底下的一层——基地的指挥中心。这里的情景就像是十八层地狱,杜马略、韦达昂、甚至还有李中将……霍始达所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全都躺在了地上。化纤地毯被大量鲜血染成黑色,几乎已经找不到露出原来色彩的地方。空气中涌动着浓烈的血腥气,如有实质,令人作呕。
“还有人吗?”
“还有人吗?回答我!”
“……还有人吗……”
霍始达在基地内部放声大叫,声音越来越响。但没有人回答他。
“全死了……所有的人……”
霍始达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这座基地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墓,仿佛预兆着人类文明的末日。
音乐:雕像的呼吸。也许:
图画的静默
你语言停止处的语言
你垂直于消逝心灵之方位的时间
对谁人的感情?哦你是
感情向什么的转化?——:向听得见的风景
你陌生者:音乐
你从我们身上长出来的心灵空间
在我们内心最深处
高出我们之上,向外寻找出路——
这神圣的告别:
当内心围绕我们
作为最娴熟的远方
作为空气的彼岸:
纯净
浩大
不再可居留
──选自Rilke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