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条小巷尽头的什么地方,有一股烘咖啡豆的香味向街上传来,这是真咖啡,不是胜利牌咖啡。温斯顿不自觉地停下步来。大约有两秒钟之久,他又回到了他那遗忘过半的童年世界。接着是门砰的一响,把这香味给突然切断了,好象它是声音一样。
他在人行便道上已经走了好几公里,静脉曲张发生溃疡的地方又在发痒了。三星期以来,今天晚上是他第二次没有到邻里活动中心站去:这是一件很冒失的事,因为可以肯定,你参加中心站活动的次数,都是有人仔细记下来的。原则上,一个党员没有空暇的时间,除了在床上睡觉以外,总是有人作伴的。凡是不在工作、吃饭、睡觉的时候,他一定是在参加某种集体的文娱活动;凡是表明有离群索居的爱好的事情,哪怕是独自去散步,都是有点危险的。新话中对此有个专门的词,叫孤生(ownlife),这意味着个人主义和性格孤癖。但是今天晚上他从部里出来的时候,四月的芬芳空气引诱了他。蓝色的天空是他今年以来第一次看到比较有些暖意,于是突然之间,他觉得在中心站度过这个喧闹冗长的夜晚,玩那些令人厌倦吃力的游戏,听那些报告讲话,靠杜松子酒维持勉强的同志关系,都教他无法忍受了。他在一时冲动之下,从公共汽车站走开,漫步走进了伦敦的迷魂阵似的大街小巷,先是往南,然后往东,最质又往北,迷失在一些没有到过的街道上,也不顾朝什么方向走去。
他曾经在日记中写过,“如果有希望的话,希望在无产者身上。”他不断地回想起这句话,这说明了一个神秘的真理、明显的荒谬。他现在是在从前曾经是圣潘克拉斯车站的地方以北和以东的一片褐色贫民窟里。他走在一条鹅卵石铺的街上,两旁是小小的两层楼房,破落的大门就在人行道旁,有点奇怪地使人感到象耗子洞;在鹅卵石路面上到处有一滩滩脏水。黑黝黝的门洞的里里外外,还有两旁的狭隘的陋巷里,到处是人,为数之多,令人吃惊——鲜花盛开一般的少女,嘴上涂着鲜艳的唇膏;追逐着她们的少年;走路摇摇摆摆的肥胖的女人,使你看到这些姑娘们十年之后会成为什么样子;迈着八字脚来来往往的驼背弯腰的老头儿;衣衫褴缕的赤脚玩童,他们在污水潭中嬉戏,一听到他们母亲的怒喝又四散逃开。街上的玻璃窗大约有四分之一是打破的,用木板钉了起来。大多数人根本不理会温斯顿;有少数人小心翼翼地好奇地看他一眼。有两个粗壮的女人,两条象砖头一般发红的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在一个门口城着闲谈。温斯顿走近的时候听到了她们谈话的片言只语。
“‘是啊,’我对她说,‘这样好是好,’我说。‘不过,要是你是我,你就也会象我一样。说别人很容易,’我说,‘可是,我要操心的事儿,你可没有。’”
“啊,”另一个女人说,“你说得对。就是这么一回事。”
刺耳的说话突然停止了。那两个女人在他经过的时候怀有敌意地看着他。但是确切地说,这谈不上是敌意;只是一种警觉,暂时的僵化,象在看到不熟悉的野兽经过一样。在这样的一条街道上,党员的蓝制服不可能是常见的。的确,让人看到自己出现在这种地方是不明智的,除非你有公务在身。如果碰上巡逻队,他们一定要查问的。“给我看一看你的证件。好呀,同志?你在这里于什么?你什么时候下班的?
这是你平时回家的路吗?”——如此等等。并不是说有什么规定不许走另一条路回家,但是如果思想警察知道了这件事,你就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突然之间,整条街道骚动起来。四面八方都有报警的惊叫声。大家都象兔子一般窜进了门洞。有今年轻妇女在温斯顿前面不远的地方从一个门洞中窜了出来,一把拉起一个在水潭中嬉戏的孩子,用围裙把他围住,又窜了回去,这一切动作都是在刹那间发生的。与此同时,有个穿着一套象六角手风琴似的黑衣服的男子从一条小巷出来,他向温斯顿跑过来,一边紧张地指着天空:“蒸汽机!”他嚷道。“小心,首长!头上有炸弹,快卧倒!”
“蒸汽机”是无产者不知为什么叫火箭炸弹的外号。温斯顿马上扑倒在地。碰到这种事情,无产者总是对的。他似乎有一种直觉,在好几秒钟之前能预知火箭射来,尽管火箭飞行的速度照说要比声音还快。温斯顿双臂抱住脑袋。这时一声轰隆,仿佛要把人行道掀起来似的,有什么东西象阵雨似的掉在他的背上。他站起来一看,原来是附近窗口飞来的碎玻璃。
他继续往前走。那颗炸弹把前面两百公尺外的一些房子炸掉了。空中高悬着一股黑烟柱,下面一片墙灰腾空而起,大家已经开始团团围住那堆瓦砾了。在他前面的人行道上也有一堆墙灰,他可以看到中间有一道猩红色的东西。他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齐腕炸断的手。除了近手腕处血污一片,那只手完全苍白,没有血色,象石膏制的一样。
他把它踢到边上,然后躲开人群,拐到右手的一条小巷里,三、四分钟以后他就离开了挨炸的地方,附近街道人来人往,一切如常,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这时已快到二十点了,无产者光顾的小酒店里挤满了顾客。黑黑的弹簧门不断地推开又关上,飘出来一阵阵尿臊臭、锯木屑、陈啤酒的味儿。有一所房子门口凸出的地方,角落里有三个人紧紧地站在—起,中间一个人手中拿着一份折叠好的报纸,其他两个人伸着脖子从他身后瞧那报纸。温斯顿还没有走近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多么全神贯注。他们显然是在看一条重要的新闻。他走到距他们只有几步远的时候,这三个人突然分了开来,其中两个人发生了激烈争吵。
看上去他们几乎快要打了起来。
“你他妈的不能好好地听我说吗?我告诉你,一年零两个月以来,末尾是七的号码没有中过彩!”
“中过了!”
“不,没有中过!我家里全有,两年多的中彩号码全都记在一张纸上。我一次不差,一次不漏,都记下来了。我告诉你,末尾是七的号码没有——”
“中过了,七字中过了!我可以把他妈的那个号码告诉你。四O七,最后一个数目是七。那是在二月里,二月的第二个星期。”
“操你奶奶的二月!我都记下来了,白纸黑字,一点不差。我告诉你——”
“唉,别吵了!”第三个人说。
他们是在谈论彩票。温斯顿走到三十公尺开外又回头看。他们仍在争论,一脸兴奋认真的样子。彩票每星期开奖一次,奖金不少,这是无产者真正关心的一件大事。可以这么说,对好几百万无产者来说,彩票如果不是他们仍旧活着的唯一理由,也是主要的理由。这是他们的人生乐趣,他们的一时荒唐,他们的止痛药,他们的脑力刺激剂。一碰到彩票,即使是目不识丁的人也似乎运算娴熟,记忆惊人。有整整一大帮人就靠介绍押宝方法、预测中奖号码、兜售吉利信物为生。温斯顿同经营彩票无关,那是富裕部的事,但是他知道(党内的人都知道)奖金基本上都是虚构的。实际付的只是一些末奖,头、二、三等奖的得主都是不存在的人。由于大洋国各地之间没有相互联系,这件事不难安排。
但是如果有希望的话,希望在无产者身上。你得死抱住这一点。你把它用话说出来,听起来就很有道理。你看一看人行道上走过你身旁的人,这就变成了一种信仰。他拐进去的那条街往下坡走。他觉得他以前曾经来过这一带,不远还有一条大街。前面传来了一阵叫喊的声音。街道转了一个弯,尽头的地方是一个台阶,下面是一个低洼的小巷,有几个摆摊的在卖发蔫的蔬菜。这时温斯顿记起了他身在什么地方了。这条小巷通到大街上,下一个拐角,走不到五分钟,就是他买那个空白本子当作日记本的旧货铺子了。在不远的一家文具铺里,他曾经买过笔杆和墨水。
他在台阶上面停了一会儿,小巷的那一头是一家昏暗的小酒店,窗户看上去结了霜,其实只不过是积了尘垢。一个年纪很老的人,虽然腰板挺不起来,动作却很矫捷,白色的胡子向前挺着,好象明虾的胡子一样,他推开了弹簧门,走了进去。温斯顿站在那里看着,忽然想起这个老头儿一定至少有八十岁了,革命的时候已入中年。他那样的少数几个人现在己成了同消失了的资本主义世界的最后联系了。思想在革命前已经定型的人,在党内已经不多。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大清洗时期,老一代的人大部分已被消灭掉,少数侥幸活下来的,也早已吓怕,在思想上完全投降。活着的人中,能够把本世纪初期的情况向你作一番如实的介绍的,如果有的话,也只可能是个无产者。突然之间,温斯顿的脑海里又浮现了他从历史教科书上抄在日记中的一段话,他一时冲动,象发疯一样:他要到那酒店里去,同那个老头儿搭讪,询问他一个究竟。他要这么对他说:“请你谈谈你小时候的事儿。那时候的日子怎么样?比现在好,还是比现在坏?”
他急急忙忙地走下台阶,穿过狭窄的小巷,唯恐晚了一步,心中害怕起来。当然,这样做是发疯。按理,并没有具体规定,不许同无产者交谈,或者光顾他们的酒店,但是这件事太不平常,必然会有人注意到。如果巡逻队来了,他可以说是因为感到突然头晕,不过他们多半不会相信他。他推开门,迎面就是一阵走气啤酒的干酪一般的恶臭。他一进去,里面谈话的嗡嗡声就低了下来。他可以觉察到背后人人都在看他的蓝制服。屋里那一头原来有人在玩的投镖游戏,这时也停了大约有三十秒钟。他跟着进来的那个老头儿站在柜台前,同酒保好象发生了争吵,那个酒保是个体格魁梧的年轻人,长着鹰勾鼻,胳膊粗壮。另外几个人,手中拿着啤酒杯,围着看他们。
“我不是很客气地问你吗?”那个老头儿说,狠狠地挺起腰板。“你说这个捞什子的鬼地方没有一品脱装的缸子?”
“他妈的什么叫一品脱?”酒保说,手指尖托着柜台,身子住在高楼大厦里,有三十个仆人伺候他们,出入都坐汽车,或者四驾马车,喝的是香槟酒,戴的是高礼帽——”
老头儿突然眼睛一亮。
“高礼帽!”他说道。“说来奇怪,你提到高礼帽。我昨天还想到它。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到,我已有多少年没有见到高礼帽了。过时了,高礼帽。我最后一次戴高礼帽是参加我小姨子的葬礼。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可惜我说不好是哪一年了,至少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当然罗,你知道,我只是为了参加葬礼才去租来戴的。”
“倒不是高礼帽有什么了不起,”温斯顿耐心说。“问题是,那些资本家——他们,还有少数一些靠他们为生的律师、牧师等等的人——是当家作主的。什么事情都对他们有好处。
你——普通老百姓,工人——是他们的奴隶。他们对你们这种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可以把你们当作牲口一样运到加拿大去。他们高兴的话可以跟你们的闺女睡觉。他们可以叫人用九尾鞭打你们。你们见到他们得脱帽鞠躬。资本家每人都带着一帮走狗——”
老头儿又眼睛一亮。
“走狗!”他说道。“这个名称我可有好久没有听到了。
狗!这常常教我想起从前的事来。我想起——唉,不知有多少年以前了——我有时星期天下午常常到海德公园去听别人在那里讲话。救世军、天主教、犹太人、印度人——各种各样的人。有一个家伙——唉,我已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可真会讲话。他讲话一点也不对他们客气!‘走狗!’他说。‘资产阶级的走狗!统治阶级的狗腿子!’还有一个名称是寄生虫。还叫鬣狗——他真的叫他们鬣狗。当然,你知道,他说的是工党。”
温斯顿知道他们说的不是一码事。
“我要想知道,”他说。“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比那时候更自由?他们待你更象人?在从前,有钱人,上层的人——”
“贵族院,”老头儿缅怀往事地说。
“好吧,就说贵族院吧。我要问的是,那些人就是因为他们有钱而你没有钱,可以把你看作低人一等?比如说,你碰到他们的时候,你得叫他们‘老爷’,脱帽鞠躬,是不是这样?”
老头儿似乎在苦苦思索。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才作答。
“是啊?”他说。“他们喜欢你见到他们脱帽。这表示尊敬。我本人是不赞成那样做的,不过我还是常常这样做。你不得不这样,可以这么说。”
“那些人和他们的人是不是常常把你从人行道上推到马路中间去?这只不过是从历史书上看到的。”
“有一个人曾经推过我一次,”老头儿说。“我还记得很清楚,仿佛是昨天一般。那是举行划舟赛的晚上——在划舟赛的晚上,他们常常喝得醉醺醺的——我在沙夫茨伯雷街上遇到了一个年轻人。他是个上等人——穿着白衬衫,戴着高礼帽,外面一件黑大衣。他有点歪歪斜斜地在人行道上走,我一不小心撞到了他的怀里。他说,‘你走路不长眼睛吗?’我说,‘这人行道又不是你的。’他说,‘你再顶嘴,我宰了你。’我说,‘你喝醉了。我给你半分钟时间,快滚开。’说来不信,他举起手来,朝我当胸一推,几乎把我推到一辆公共汽车的轱辘下面。那时候我还年轻,我气上心来正想还手,这时——”
温斯顿感到无可奈何。这个老头儿的记忆里只有一堆细微末节的垃圾。你问他一天,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党的历史书可能仍是正确的;也许甚至是完全正确的。他作了最后一次尝试。
“可能我没有把话说清楚,”他说。“我要说的是:你年纪很大,有一半是在革命前经过的。比方说,在1925年的时候,你已几乎是个大人了。从你所记得的来说,你是不是可以说,1925年的生活比现在好,还是坏?要是可以任你挑选的话,位愿意过当时的生活还是过现在的生活?”
老头儿沉思不语,看着那投镖板。他喝完啤酒,不过喝得比原来要慢。等他说话的时候,他有一种大度安详的神情,好象啤酒使他心平气和起来一样。
“我知道你要我说的是什么,”他说。“你要我说想返老还童。大多数人如果你去问他,都会说想返老还童。年轻的时候,身体健康,劲儿又大。到了我这般年纪,身体就从来没有好的时候。我的腿有毛病,膀胱又不好。每天晚上要起床六、七次。但是年老有年老的好处。有的事情你就不用担心发愁了。同女人没有来往,这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我有快三十年没有同女人睡觉了,你信不信?而且,我也不想找女人睡觉。”
温斯顿向窗台一靠。再继续下去没有什么用处。他正想要再去买杯啤酒,那老头儿忽然站了起来,趔趔趄趄地快步向屋子边上那间发出尿臊臭的厕所走去。多喝的半公升已在他身上发生了作用。温斯顿坐了一、两分钟,发呆地看着他的空酒杯,后来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腿已把他送到了外面的街上。他心里想,最多再过二十年,“革命前的生活是不是比现在好”这个简单的大问题就会不再需要答复了,事实上,即使现在,这个问题也是无法答复的,因为从那“古代世界”过来的零零星星少数几个幸存者没有能力比较两个不同的时代。他们只记得许许多多没有用处的小事情,比如说,同伙伴吵架、寻找丢失的自行车打气筒、早已死掉的妹妹肠上的表情,七十年前一天早晨刮风时卷起的尘土;但是所有重要有关的事实却不在他们的视野范围以内。他们就象蚂蚁一样,可以看到小东西,却看不到大的。在记忆不到而书面记录又经窜改伪造的这样的情况下,党声称它已改善了人民的生活,你就得相信,因为不存在,也永远不会存在任何可以测定的比较标准。
这时他的思路忽然中断。他停下步来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是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两旁的住房之间,零零星星有几家黑黝黝的小铺子。他的头顶上面挂着三个褪了色的铁球,看上去以前曾经是镀过金的。他觉得认识这个地方。不错!他又站在买那本日记本的旧货铺门口了。
他心中感到一阵恐慌。当初买那本日记本,本来是件够冒失的事,他心中曾经发誓再也不到这个地方来。可是他一走神,就不知不觉地走到这个地方来了。他开始记日记,原来就是希望以此来提防自己发生这种自杀性的冲动。他同时注意到,虽然时间已经快到二十一点了,这家铺子还开着门。
他觉得还是到铺子里面去好,这比在外面人行道上徘徊,可以少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他就进了门去。如果有人问他,他满可以回答他想买刮胡子的刀片。
店主人刚刚点了一盏煤油挂灯,发出一阵不干净的然而友好的气味。他年约六十,体弱背驼,鼻子很长,眼光温和,戴着一副厚玻璃眼镜。他的头发几乎全已发白,但是眉毛仍旧浓黑。他的眼镜,他的轻轻的,忙碌的动作,还有他穿的那件敝旧的黑平绒衣服,使他隐隐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气味,好象他是一个文人,或者音乐家。他讲话的声音很轻,好象倒了嗓子似的,他的口音不象普通无产者那么夸。
“你在外面人行道上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他马上说。“你就是那位买了那本年轻太太的纪念本子的先生。那本子真不错,纸张很美。以前叫做奶油纸。唉,我敢说,五十多年来,这种纸张早已不再生产了。”他的眼光从镜架上面透过来看温斯顿。“你要买什么东西吗?还是随便瞧瞧?”
“我路过这里,”温斯顿含糊地说。“我只是进来随便瞧瞧。
我没有什么东西一定要买。”
“那末也好,”他说,“因为我想我也满足不了你的要求。”
他的软软的手做了一个道歉的姿态。“你也清楚;铺子全都空了。我跟你说句老实话,旧货买卖快要完了,没有人再有这个需要,也没有货。家俱、瓷器、玻璃器皿——全都慢慢破了。还有金属的东西也都回炉烧掉。我已多年没有看到黄铜烛台了。”
实际上,这家小小的铺子里到处塞满了东西,但是几乎没有一件东西是有什么价值的。铺子里陈列的面积有限,四面墙跟都靠着许多积满尘土的相框画架。橱窗里放着一盘盘螺母螺钉、旧凿子、破扦刀、一眼望去就知道已经停了不走的旧手表,还有许许多多没用的废品。只有在墙角的一个小桌子上放着一些零零星星的东西——漆器鼻烟匣、玛瑙饰针等等——看上去好象还有什么引人发生兴趣的东西在里面。
温斯顿在向桌子漫步过去时,他的眼光给一个圆形光滑的东西吸引住了,那东西在灯光下面发出淡淡的光辉,他把它拣了起来。
那是一块很厚的玻璃,一面成弧形,一面平滑,几乎象个半球形。不论在颜色或者质地上来说,这块玻璃都显得特别柔和,好象雨水一般。在中央,由于弧形的缘故,看上去象放大了一样,有一个奇怪的粉红色的蟠曲的东西,使人觉得象朵玫瑰花,又象海葵。
“这是什么?”温斯顿很有兴趣地问。
“那是珊瑚,”老头儿说。“这大概是从印度洋来的。他们往往把它嵌在玻璃里。这至少有一百年了。看上去还要更久一些。”
“很漂亮的东西,”温斯顿说。
“确是很漂亮的东西,”对方欣赏地说。“不过现在很少有人识货了。”他咳嗽着。“如果你要,就算四元钱吧。我还记得那样的东西以前可以卖八镑,而八镑——唉,我也算不出来,但总是不少钱。可驶是可靠,竟然又到这家铺子来。
但是——!
他又想,是啊,他是要再来的。他要再买一些美丽而没有实用的小东西。他要买那幅圣克利门特的丹麦人教堂蚀刻版画,把它从画框上卸下来,塞在蓝制服的上衣里面带回家去。他要从却林顿先生的记忆中把那首歌谣全部都挖出来。
甚至把楼上房间租下来这个疯狂的念头,也一度又在他脑海中闪过。大概有五秒钟之久,他兴高采烈得忘乎所以,他事先也没有从玻璃窗里看一眼外面街上,就走了出去。他甚至临时编了一个小调哼了起来——圣克利门特教堂的铃声说,橘子和柠檬,圣克利门特教堂的钟声说,你欠我三个铜板!
他忽然心里一沉,吓得屁滚尿流。前面人行道上,不到十公尺的地方,来了一个身穿蓝制服的人。那是小说司的那个黑头发姑娘。路灯很暗,但是不难看出是她。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装得好象没有见到他一样很快地走开了。
温斯顿一时吓得动弹不得,好象瘫了一样。然后他向右转弯,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也不知道走错了方向。无论如何,有一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不再有什么疑问,那个姑娘是在侦察他。她一定跟着他到了这里,因为她完全不可能是偶然正好在同一个晚上到这同一条不知名的小街上来散步的,这条街距离党员住的任何地方都有好几公里远。这不可能是巧合。她究竟是不是思想警察的特务,还是过分热心的业余侦探,那没有关系。光是她在监视他这一点就已经够了。她大概也看到了他进那家小酒店。
现在走路也很费劲。他口袋里那块玻璃,在他每走一步的时候就碰一下他的大腿,他简直要想把它掏出来扔掉。最糟糕的是他肚子痛。他好几分钟都觉得,如果不赶紧找个厕所他就憋不住了。可是在这样的地方是找不到公共厕所的。
接着肚痛过去了,只留下一阵麻木的感觉。
这条街道是条死胡同。温斯顿停下步来,站了几秒钟,不知怎么才好,然后又转过身来往回走。他转身的时候想起那姑娘碰到他还只有三分钟,他跑上去可能还赶得上她。他可以跟着她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用一块石头猛击她的脑袋。他口袋里的那块玻璃也够沉的,可以干这个事儿。但是他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即使这样的念头也教他受不了。
他不能跑,他不能动手打人。何况,她年纪轻、力气大,一定会自卫。他又想到赶紧到活动中心站去,一直呆到关门,这样可以有人作旁证,证明他那天晚上在那里,但是这也办不到。他全身酸软无力。他一心只想快些回家,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他回家已二十二点了。到二十三点三十分电门总闸就要关掉。他到厨房去,喝了足足一茶匙的杜松子酒。然后到壁龛前的桌边坐下来,从抽屉里拿出日记。但是他没有马上打开来。电幕上一个低沉的女人声音在唱一支爱国歌曲。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日记本的云石纸封面,徒劳无功地要想把那歌声从他的意识中排除出去。
他们是在夜里来逮你的,总是在夜里。应该在他们逮到你之前就自杀。没有疑问,有人这样做。许多失踪的人实际上是自杀了。但是在一个完全弄不到枪械、或者随便哪种能够迅速致命的毒物的世界里,自杀需要极大的勇气。他奇怪地发现,痛楚和恐惧在生物学上完全无用,人体不可捉摸,因为总是在需要它作特别的努力的时候,它却僵化不动了。
他当初要是动作迅速,本来是可以把那黑发始娘灭口的;但是正是由于他处于极端危险的状态,却使他失去了采取行动的毅力。他想到碰到危急状态,你要对借的从来不是那个外部的敌人,而是自已的身体,即使到现在,尽管喝了杜松子酒,肚子里的隐痛也使他不可能有条理地思索。他想,在所有从外表看来似乎是英雄或悲剧的场合,情况也是这样的。
在战场上,在刑房里,在沉船上,你要为之奋斗的原则,往往被忘掉了,因为身体膨胀起来,充满了宇宙,即使你没有吓得瘫痪不动或者痛得大声号叫,生命也不过是对饥饿、寒冷、失眠,对肚子痛或牙齿痛的一场暂时的斗争。
他打开日记本。必须写下几句话来。电幕上那个女人开始唱一首新歌。她的声音好象碎玻璃片一样刺进他的脑海。
他努力想奥勃良,这本日记就是为他,或者对他写的,但是他开始想到的却是思想警察把他带走以后会发生什泌预知先见而神秘地能够分享。但是由于电幕上的声音在他耳旁聒噪不休,他无法再照这个思路想下去。他把一支香烟放在嘴里,一半烟丝就掉在舌上,这是一种发苦的粉末,很难吐干净。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老大哥的脸,代替了奥勃良的脸。正如他几天前所做的那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辅币来瞧。辅币上的脸也看着他,线条粗犷,神色镇静,令人宽心,但是藏在那黑胡子背后的是什么样的一种笑容?象沉闷的钟声一样,那几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
近晌午时候,温斯顿离开他的小办公室,到厕所里去。
从灯光明亮的狭长走廊的那一头,向他走来了一个孤单的人影。那是那个黑发姑娘。自从那天晚上他在那家旧货铺门口碰到她以来已有四天了。她走近的时候,他看到她的右臂接着绷带,远处不大看得清,因为颜色与她穿的制服相同,大概是她在转那“构想”小说情节的大万花筒时压伤了手。那是小说司常见的事故。
他们相距四公尺的时候,那个姑娘绊了一交,几乎扑倒在地上。她发出一声呼痛的尖叫。她一定又跌在那条受伤的手臂上了。温斯顿马上停步。那姑娘已经跪了起来。她的脸色一片蜡黄,嘴唇显得更红了。她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他,求援的神色与其说是出于痛楚不如说是出于害怕。
温斯顿心中的感情很是奇特。在他前面的是一个要想杀害他的敌人,然而也是一个受伤的,也许骨折的人。他出于本能已经走上前去要援助她。他一看到她跌着的地方就在那条扎着绷带的手臂上,就感到好象痛在自己身上一样。
“你摔痛了没有?”他问着。
“没什么。摔痛了胳膊。一会儿就好了。”
她说话时好象心在怦怦地乱跳。她的脸色可真是苍白得很。
“你没有摔断什么吗?”
“没有,没事儿。痛一会儿就会好的。”
她把没事的手伸给他,他把她搀了起来。她的脸色恢复了一点,看上去好多了。
“没事儿,”她又简短地说。“我只是把手腕摔痛了一些。
谢谢你,同志!”
她说完就朝原来的方向走去,动作轻快,好象真的没事儿一样。整个事情不会超过半分钟。不让自己的脸上现出内心的感情已成为一种本能,而且在刚才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们正好站在一个电幕的前面。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难不露出一时的惊异,因为就在他搀她起身时,那姑娘把一件不知什么东西塞在他的手里。她是有心这样做的,这已毫无疑问。
那是一个扁平的小东西。他进厕所门时,把它揣在口袋里,用手指摸摸它。原来是折成小方块的一张纸条。
他一边站着小便,一边设法就在口袋里用手指把它打了开来。显然,里面一定写着要同他说的什么话。他一时冲动之下,想到单间的马桶间里去马上打开它。但是这样做太愚蠢。这他也知道。没有任何别的地方使你更有把握,因为电幕在连续不断地监视着人们。
他回到了他的小办公室,坐了下来,把那纸片随便放在桌上的一堆纸里,戴上了眼镜,把听写器拉了过来。他对自已说,“五分钟,至少至少要等五分钟!”他的心怦怦地在胸口跳着,声音大得令人吃惊。幸而他在做的那件工作不过是一件例行公事,纠正一长列的数字,不需要太多的注意力。
不论那纸片上写的是什么,那一定是有些政治章义的。
他能够估计到的,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可能性的可能较大。即那个姑娘是思想警察的特务,就象他所担心的那样。
他不明白,为什么思想警察要用那种方式送信,不过他们也许有他们的理由。纸片上写的也许是一个威胁,也许是一张传票,也许是一个要他自杀的命令,也许是一个不知什么的圈套。但是还有一种比较荒诞不经的可能性不断地抬头,他怎么也压不下去。那就是,这根本不是思想警察那里来的而是某个地下组织送来的信息。也许,兄弟团真的是确有其事的!也许那姑娘是其中的一员!没有疑问,这个念头很荒谬,但是那张纸片一接触到他的手,他的心中就马上出现了这个念头。过了一两分钟以后,他才想到另外一个比较可能的解释。即使现在,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个信息可能就是死亡,但是,他仍旧不信,那个不合理的希望仍旧不散,他的心房仍在怦怦地跳着,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在对着听写器低声说一些数字时,使自已的声音不致发颤。
他把做完的工作卷了起来,放在输送管里。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分钟。他端正了鼻梁上的眼镜,叹了一口气,把下一批的工作拉到前面,上面就有那张纸片,他把它摊平了。上面写的是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我爱你他吃惊之余,一时忘了把这容易招罪的东西丢进忘怀洞里。等到他这么做时,他尽管很明白,表露出太多的兴趣是多么危险,还是禁不住要再看一遍,哪怕只是为了弄清楚上面确实写着这几个字。
这天上午他就无心工作。要集中精力做那些琐细的工作固然很难,更难的是要掩藏他的激动情绪,不让电幕察觉。
他感到好象肚子里有一把火在烧一样。在那人声嘈杂、又挤又热的食堂里吃饭成了一件苦事。他原来希望在吃中饭的时候能清静一会儿,但是不巧的是,那个笨蛋派逊斯又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他的汗臭把一点点菜香都压过了,嘴里还没完没了地在说着仇恨周的准备情况。他对他女儿的侦察队为仇恨周做的一个硬纸板老大哥头部模型特别说得起劲,那模型足有两公尺宽。讨厌的是,在嗡嗡的人声中,温斯顿一点也听不清派逊斯在说些什么,他得不断地请他把那些蠢话再说一遍。只有一次,他看到了那个姑娘,她同两个姑娘坐在食堂的那一头。她好象没有瞧见他,他也就没有再向那边望一眼。
下午比较好过一些。午饭以后送来的一件工作比较复杂困难,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完成,必须把别的事情都暂时撇在一边。这项工作是要篡改两年前的一批产量报告,目的是要损害核心党内一个重要党员的威信,这个人现在已经蒙上了阴影。这是温斯顿最拿手的事情,两个多小时里他居然把那个姑娘完全置诸脑后了。但是接着,他的记忆中又出现了她的面容,引起了不可克制的要找个清静地方的炽烈欲望。他不找到个清静的地方,是无法把这桩新发生的事理出一个头绪来的。今晚又是他该去参加邻里活动中心站的晚上,他又马马虎虎地在食堂里吃了一顿无味的晚饭,匆匆到中心站去,参加“讨论组”的讨论,这是一种一本正经的蠢事,打两局乒乓球,喝几杯杜松子酒,听半小时题叫《英社与象棋的关系》的报告。他内心里厌烦透了,可是他第一次没有要逃避中心站活动的冲动。看到了我爱你(Iloveyou)三字以后,他要活下去的欲望猛然高涨,为一些小事担风险太不划算了。一直到了二十三点,他回家上床以后,在黑暗中他才能连贯地思考问题。在黑暗中,只要你保持静默,你是能够躲开电幕的监视而安然无事的。
要解决的问题是个实际问题:怎样同那姑娘联系,安排一次约会?他不再认为她可能是在对他布置圈套了。他知道不会是这样,因为她把纸片递给他时,毫无疑问显得很激动。显然她吓得要命,谁都要吓坏的。他的心里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拒绝她的垂青。五天以前的晚上,他还想用一块铺路的鹅卵石击破她的脑袋;不过这没有关系。他想到她的赤裸的年轻的肉体,象在梦中见到的那样。他原来以为她象她们别人一样也是个傻瓜,头脑里尽是些谎言和仇恨,肚子里尽是些冰块。一想到他可能会失掉她,她的年轻白嫩的肉体可能从他手中滑掉,他就感到一阵恐慌。他最担心的是,如果他不同她马上联系上,她可能就此改变主意。但是要同她见面,具体的困难很大。这就象在下棋的时候,你已经给将死了却还想走一步。你不论朝什么方向,都有电幕对着你。实际上,从他看到那字条起,五分钟之内,他就想遍了所有同她联系的方法。现在有了考虑的时间,他就逐个逐个地再检查一遍,好象在桌上摆开一排工具一样。
显然,今天上午那样的相遇是无法依样画葫芦地再来一遍的了。要是她在记录司工作,那就简单得多,但是小说司在大楼里的坐落情况,他只有个极为模糊的概念,他也没有什么借口可到那里去。要是他知道她住在哪里和什么时候下班,他就可以想法在她回家的路上去见她。但是要跟在她后面回家并不安全,因为这需要在真理部外面荡来荡去,这一定会被人家注意到的。至于通过邮局写信给她,那根本办不到。因为所有的信件在邮递的过程中都要受到检查,这样一种必经的手续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实际上,很少人写信。有时万不得已要传递信息,就用印好的明信片,上面印有一长串现成的辞句,只要把不适用的话划掉就行了。反正,他也不知道那个姑娘的姓名,更不用说地址了。最后他决定,最安全的地方是食堂。要是他能够在她单独坐在一张桌子旁时接近她,地点又是在食堂中央,距离电幕不要太近,周围人声嘈杂,只要这样的条件持续有那么三十秒钟,也许就可以交谈几句了。
在这以后的一个星期里,生活就象在做辗转反侧的梦一样。第二天,在他要离开食堂时她才到来,那时已吹哨了。她大概换了夜班。他们两人擦身而过时连看也不看一眼。接着那一天,她在平时到食堂的时候在食堂中出现,可是有三个姑娘在一起,而且就坐在电幕下面。接着三天,她都没有出现。这使他身心紧张,特别敏感脆弱,好象一碰即破似的;他的任何一举一动,不管是接触还是声音,不管是他自己说话还是听人家说话,都成了无法忍受的痛苦。即使在睡梦中,他也无法完全逃避她的形象。他在这几天里没有去碰日记。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能使他忘怀的话,那就是他的工作,有时可以一口气十分钟忘掉他自己。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也不能去打听。她可能已经化为乌有了,也可能自杀了,也可能调到大洋国的另外一头去了——最糟糕,也是最可能的是,她可能改变了主意,决定避开他了。
第二天她又出现了,胳臂已去了悬吊的绷带,不过手腕上贴着橡皮膏。看到她,使他高兴得禁不住直挺挺地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下一天,他差一点同她说成了话。那是当他进食堂的时候,她坐在一张距墙很远的桌子旁,周围没有旁人。时间很早,食堂的人不怎么多。队伍慢慢前进,温斯顿快到柜台边的时候,忽然由于前面有人说他没有领到一片糖精而又停顿了两分钟。但是温斯顿领到他的一盘饭莱,开始朝那姑娘的桌子走去时,她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他若无其事地朝她走去,眼光却在她后面的一张桌子那边探索。当时距离她大概有三公尺远。再过两秒钟就可到她身旁了。这时他的背后忽然有人叫他“史密斯!”他假装没有听见。那人又喊了一声“史密斯!”,声音比刚才大一些。再假装没有听见已没有用了。他转过头去一看,是个头发金黄、面容愚蠢的年青人,名叫维尔希,此人他并不熟,可是面露笑容,邀他到他桌边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下来。拒绝他是不安全的。在别人认出他以后,他不能再到一个孤身的姑娘的桌边坐下。这样做太会引起注意了。于是他面露笑容,坐了下来。那张愚蠢的脸也向他笑容相迎。温斯顿恨不得提起一把斧子把它砍成两半。
几分钟之后,那姑娘的桌子也就坐满了。
但是她一定看到了他向她走去,也许她领会了这个暗示。第二天,他很早就去了。果然,她又坐在那个老地方附近的一张桌边,又是一个人。队伍里站在他前面的那个人个子矮小,动作敏捷,象个甲壳虫一般,他的脸型平板,眼睛很小,目光多疑。温斯顿端起盘子离开柜台时,他看到那个小个子向那个姑娘的桌子走去。他的希望又落空了。再过去一张桌子有个空位子,但那小个子的神色表露出他很会照顾自己,一定会挑选一张最空的桌子。温斯顿心里一阵发凉,只好跟在他后边,走过去再说。除非他能单独与那姑娘在一起,否则是没有用的,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忽拉一声。那小个子四脚朝天,跌在地上,盘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汤水和咖啡流满一地。他爬了起来,不高兴地看了温斯顿一眼,显然怀疑是他故意绊他跌交的。不过不要紧。五秒钟以后,温斯顿心怦怦地跳着,他坐在姑娘的桌旁了。
他没有看她,他放好盘子就很快吃起来。应该趁还没有人到来以前马上说话,但是他忽然一阵疑惧袭心。打从上次她向他有所表示以来,已有一个星期了。她很可能已经改变了主意,她一定已经改变了主意!这件事要搞成功是不可能的;实际生活里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要不是他看到那个长发诗人安普尔福思端着一盘菜饭到处逡巡要想找个座位坐下,他很可能根本不想开口的。安普尔福思对温斯顿好象有种说不出的感情,如果看到温斯顿,肯定是会到他这里就座的。现在大约只有一分钟的时间,要行动就得迅速。这时温斯顿和那姑娘都在吃饭。他们吃的东西是用菜豆做的炖菜,实际上同汤一样。温斯顿这时就低声说起来。他们两人都没有抬起头来看,一边把稀溜溜的东西送到嘴里,一边轻声地交换几句必要的话,声色不露。
“你什么时候下班?”
“十八点三十分。”
“咱们在什么地方可以见面?”
“胜利广场,纪念碑附近。”
“那里尽是电幕。”
“人多就不要紧。”
“有什么暗号吗?”
“没有。看到我混在人群中的时候才可以过来。眼睛别看我。跟在身边就行了。”
“什么时间?”
“十九点。”
“好吧。”
安普尔福思没有见到温斯顿,在另外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那姑娘很快地吃完了饭就走了,温斯顿留了下来抽了一支烟。他们没有再说话,而且也没有相互看一眼,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旁,这可不容易做到。
温斯顿在约定时间之前就到了胜利广场。他在那个大笛子般的圆柱底座周围徘徊,圆柱顶上老大哥的塑像向南方天际凝视着,他在那边曾经在“一号空降场战役”中歼灭了欧亚国的飞机(而在几年之前则是东亚国的飞机)。纪念碑前的街上,有个骑马人的塑像,据说是奥立佛·克伦威尔。在约定时间五分钟以后,那个姑娘还没有出现。温斯顿心中又是一阵疑惧。她没有来,她改变了主意!他慢慢地走到广场北面,认出了圣马丁教堂,不由得感到有点高兴,那个教堂的钟声——当它还有钟的时候——曾经敲出过“你欠我三个铜板”的歌声。这时他忽然看到那姑娘站在纪念碑底座前面在看——或者说装着在看——上面贴着的一张招贴。在没有更多的人聚在她周围之前上去走近她,不太安全。纪念碑四周尽是电幕。但是这时忽然发生一阵喧哗,左边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重型车辆的声音。突然人人都奔过广场。那个姑娘轻捷地在底座的雕狮旁边跳过去,混在人群中去了。温斯顿跟了上去。他跑去的时候,从叫喊声中听出来,原来是有几车欧亚国的俘虏经过。
这时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经堵塞了广场的南边。温斯顿平时碰到这种人头济济的场合,总是往边上靠的,这次却又推又搡,向人群中央挤去。他不久就到了离那姑娘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中间夹了一个魁梧的无产者和一个同样肥大的女人,大概是无产者的妻子,他们形成了一道无法越过的肉墙。温斯顿把身子侧过来,猛的一挤,把肩膀插在他们两人的中间,打开了一个缺口,可是五脏六肺好象被那两个壮实的躯体挤成肉浆一样。但他出了一身大汗,终于挤了过去。他现在就在那姑娘身旁了。他们肩挨着肩,但眼睛都呆呆地直视着前方。
这时有一长队的卡车慢慢地开过街道,车上每个角落都直挺挺地站着手持轻机枪、面无表情的警卫。车上蹲着许多身穿草绿色破旧军服的人,脸色发黄,互相挤在一起。他们的悲哀的蒙古种的脸木然望着卡车的外面,一点也没有感到好奇的样子。有时卡车稍有颠簸,车上就发出几声铁链叮当的声音;所有的俘虏都戴着脚镣。一车一车的愁容满脸的俘虏开了过去。温斯顿知道他们不断地在经过,但是他只是时断时续地看到他们。那姑娘的肩膀和她手肘以上的胳臂都碰到了他。她的脸颊挨得这么近,使他几乎可以感到她的温暖。这时她马上掌握了局面,就象在食堂那次一样。她又口也不张,用不露声色的声音开始说话,这样细声低语在人声喧杂和卡车隆隆中是很容易掩盖过去的。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
“星期天下午你能调休吗?”
“能。”
“那么听好了。你得记清楚。到巴丁顿车站去——”
她逐一说明了他要走的路线,清楚明确,犹如军事计划一样,使他感到惊异。坐半小时火车,然后出车站往左拐,沿公路走两公里,到了一扇顶上没有横梁的大门,穿过了田野中的一条小径,到了一条长满野草的路上,灌木丛中又有一条小路,上面横着一根长了青苔的枯木。好象她头脑里有一张地图一样。她最后低声说,“这些你都能记得吗?”
“能。”
“你先左拐,然后右转,最后又左拐。那扇大门顶上没横梁。”
“知道。什么时间?”
“大约十五点。你可能要等。我从另外一条路到那里。你都记清了?”
“记清了。”
“那么马上离开我吧。”
这,不需要她告诉他.但是他们在人群中一时还脱不开身。卡车还在经过,人们还都永不知足地呆看着。开始有几声嘘叫,但这只是从人群中间的党员那里发出来的,很快就停止了。现在大家的情绪完全是好奇。不论是从欧亚国或东亚国来的外国人都是一种奇怪陌生的动物。除了俘虏,很少看到他们,即使是俘虏,也只是匆匆一瞥。而且你也不知道他们的下场如何,只知其中有少数人要作为战犯吊死。别的就无影无踪了,大概送到了强迫劳动营。圆圆的蒙古种的脸过去之后,出现了比较象欧洲人的脸,肮脏憔悴,满面胡须。
从毛茸茸的面颊上露出的目光射到了温斯顿的脸上,有时紧紧地盯着,但马上就一闪而过了。车队终于走完。他在最后一辆卡车上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满脸毛茸茸的胡须,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双手叉在胸前,好象久已习惯于把他的双手铐在一起了。温斯顿和那姑娘该到了分手的时候了。但就在这最后一刹那,趁四周人群还是很挤的时候,她伸过手来,很快地捏了一把他的手。
这一捏不可能超过十秒钟,但是两只手好象握了很长时间。他有充裕的时间摸熟了她的手的每一个细部。他摸到了纤长的手指,椭圆的指甲,由于操劳而磨出了老茧的掌心,手腕上光滑的皮肤。这样一摸,他不看也能认得出来。这时他又想到,他连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也不知道。可能是棕色,但是黑头发的人的眼睛往往是蓝色的。现在再回过头来看她,未免太愚蠢了。他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在拥挤的人群中是不易发觉的,他们不敢相互看一眼,只是直挺挺地看着前面,而看着温斯顿的不是那姑娘,而是那个上了年纪的俘虏,他的眼光悲哀地从毛发丛中向他凝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