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复: 《1984》小说连载 By [英]乔治·奥威尔【完结】

  • # 21

    ID为锔 Thu, 21 Aug 2008 19:39:14 +0000

    温斯顿从稀疏的树荫中穿过那条小路,在树枝分开的地方,就映入了金黄色的阳光。在左边的树下,地面白茫茫地长着风信子。空气润湿,好象在轻轻地吻着皮肤。这是五月的第二天。从树林深处传来了斑鸠的嘤鸣。
    他来得稍为早了一些。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那个姑娘显然很有经验,使他不象平时那么害怕。大概可以信赖她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般的来说,你不能想当然地以为在乡下一定比在伦敦更加安全。不错,在乡下没有电幕,但是总有碰上窃听器的危险,把你的说话声录下来;此外,一个人出门要不引起注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百公里之内,不需要拿你的通行证去申请许可,但是有时火车站附近有巡逻队,要检查在那里碰到的党员的身份证,询问一些使人为难的问题。但是那天没有碰到巡逻队,在出车站以后,他一路上不时回头看,确信没有人钉他的梢。火车上尽是无产者,因为天气和暖,个个都高高兴兴的。他搭的硬座车厢坐满了一个大家庭,从老掉了牙的老奶奶到才满月的婴孩,他们是到乡下亲戚家中去串门,弄一些黑市黄油,他们很坦率地这么告诉温斯顿。
    这条路慢慢地开阔起来,不久他就到了她告诉他的那条小径上了,那是牛群在灌木丛中踩踏出来的。他没有带表,但是知道还不到十五点。脚下到处是风信子,要不踩在上面是办不到的。他蹲了下来,摘了一些,一半是消遣时间,但是也模模糊糊地想到要在同那姑娘见面时献给她一束花。他摘了很大的一束,正在嗅着它的一股不好闻的淡淡的香味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踩踏枯枝的脚步声,不禁吓得动弹不得。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继续摘花。很可能就是那姑娘,但也可能还是有人钉上了他。回过头去看就是做贼心虚。他一朵又一朵地摘着。这时有一只手轻轻地落到了他的肩上。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那姑娘。她摇摇头,显然是警告他不要出声,然后拨开树校,沿着那条狭狭的小径,很快地引着路走到树林深处去。显然她以前去过那里,因为她躲闪坑坑洼洼非常熟练,好象出于习惯一样。温斯顿跟在后面,手中仍紧握着那束花。他的第一个感觉是感到放心,但是他看着前面那个苗条健康的身子,上面束着那条猩红的腰带,宽紧适当,露出了她的臀部的曲线,他就沉重地感到了自惭形秽。即使事到如今,她回头一看,仍很可能就此打退堂鼓。
    甜美的空气和葱翠的树叶使他感到气馁。在从车站出来的路上,五月的阳光已经使他感到了全身肮脏,脸色苍白,完全是个过惯室内生活的人,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嵌满了伦敦的煤烟尘土。他想到至今为止她大概从来还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过他。他们到了她说到过的那根枯木的旁边,她一跃过去,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中拨开树枝,温斯顿跟着她走到一个天然的小空地,那块小小的多草的土墩周围都是高高的幼树,把它严密地遮了起来。那姑娘停了步,回过身来说:“咱们到了。”
    他面对着她,相距只有几步远。但是他仍不敢向她靠近。
    “我在路上不想说什么话,”她继续说,“万一什么地方藏着话筒。我想不至于,但仍有可能性。他们那些畜生总可能有一个认出你的声音来。这里就没事了。”
    他仍没有勇气靠近她。“这里就没事了?”他愚蠢地重复说。
    “是的。你瞧这些树。”这些树都是小榛树,从前给砍伐过,后来又长了新苗,都是细长的干儿,没有一棵比手腕还粗。“没有一棵大得可以藏话筒。再说,我以前来过这里。”
    他们只是在没话找话说。他已经想法走近了她一些。她挺着腰站在他前面,脸上的笑容隐隐有股嘲笑的味道,好象在问他为什么迟缓地不动手。风信子掉到了地上,好象是自己掉下来似的。他握住她的手。
    “你能相信吗,”他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你眼睛的颜色?”他注意到它们是棕色的,一种比较淡的棕色,睫毛却很浓。
    “现在你既然已经看清了我,你还能多看一眼吗?”
    “能。很容易。”他又说,“我三十九岁,有个摆脱不了的妻子。我患静脉曲张,有五个假牙。”
    “我都不在乎,”那姑娘说。
    接着,也很难说究竟是谁主动,她已在他的怀里了。起初,他除了感到完全不可相信之外,没有任何感觉。那个年轻的身躯靠在他的身上有些紧张,一头黑发贴在他的脸上,说真的,她真的抬起了脸,他开始吻她红润的宽阔的嘴。她的双臂楼紧了他的脖子,轻轻地叫他亲爱的,宝贝,心肝儿。
    他把她拉到地上,她一点也不抗拒,听任他的摆布,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实际情况却是,肌肤的相亲,并没有使他感到肉体上的刺激。他所感到的仅仅是不可相信和骄傲。
    他很高兴,终于发生了这件事情,但是他没有肉体上的欲望。事情来得太快了,她的年轻,她的美丽,使他害怕,他已习惯过没有女人的生活——他也不知道什么缘故。那个姑娘坐了起来,从头发里捡出一朵风信子。她靠着他坐着,伸手搂住他的腰。
    “没有关系,亲爱的,不用急。整个下午都是咱们的。这地方很隐蔽,是不是?有一次集体远足我迷了路才发现的。
    要是有人过来,一百公尺以外就可以听到。”
    “你叫什么名字?”温斯顿问。
    “裘莉亚。我知道你叫什么。温斯顿——温斯顿·史密斯。”
    “你怎么打听到的?”
    “我想打听这种事情我比你有能耐,亲爱的。告诉我,在那天我递给你条子以前,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他没有想到要对她说谎话。一开始就把最坏的想法告诉她,这甚至也是爱的表示。
    “我一见你就恨你,”他说。“我想你,然后再杀死你。两个星期以前,我真的想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打破你的脑袋。要是你真的想知道,我以为你同思想警察有联系。”
    那姑娘高兴地大笑起来,显然认为这是对她伪装巧妙的恭维。
    “思想警察!你真的那么想吗?”
    “嗳,也许不完全是这么想。但是从你的外表来看,你知道,就只是因为你又年轻,又肉感,又健康,我想,也许——”
    “你想我是个好党员。言行纯洁。旗帜、游行、口号、比赛、集体郊游——老是搞这样的事情。你想我一有机会就会揭发你是思想犯,把你于掉?”
    “是的,几乎是那样。好多好多年青的姑娘都是那样,这个你也知道。”』“全赖这捞什子,”她一边说,一边把少年反性同盟的猩红色腰带扯了下来,扔在一根树枝上。接着,她想起了一件事情,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巧克力来,一掰成两块,给了温斯顿一块。他没有吃就从香味中知道这是一种很不常见的巧克力,颜色很深,晶晶发亮,用银纸包着。一般的巧克力都是暗棕色的,吃起来象垃圾堆烧出来的烟味,这是最相近的形容。但是有的时候,他也吃到过象她给他的那种巧克力。第一阵闻到的香味勾起了他的模糊记忆,但是记不清是什么了,尽管这感觉很强烈,久久不去。
    “你从哪儿搞到这玩艺儿的?”他问。
    “黑市,”她毫不在乎地说。“你瞧,我实际上就是那种女人。我擅长玩把戏。在少年侦察队里我做过队长。每星期三个晚上给少年反性同盟做义务活动。我没完没了地在伦敦到处张贴他们的胡说八道的宣传品。游行的时候我总是举大旗。我总是面带笑容,做事从来不退缩。总是跟着大伙儿一起喊。这是保护自己的唯一办法。”
    温斯顿舌尖上的第一口巧克力已经融化,味道很好。但是那个模糊的记忆仍在他的意识的边缘上徘徊,一种你很明显地感觉到,但是却又确定不了是什么具体形状的东西,好象你从眼角上看到的东西。他把它撇开在一旁,只知道这是使他很后悔而又无法挽救的一件事的记忆。

  • # 22

    ID为锔 Thu, 21 Aug 2008 19:39:40 +0000

    “你很年轻,”他说。“你比我小十几岁。象我这样一个人,你看中什么?”
    “那是你脸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我决定冒一下险。
    我很能发现谁是不属于他们的人。我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反对他们(them)。”
    他们(Them),看来是指党,尤其是指核心党,她说起来用公开的讥嘲的口气,这种仇恨的情绪使温斯顿感到不安,尽管他知道如果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话,他们现在呆的地方肯定是安全的。她身上有一件事使他感到很惊讶,那就是她满嘴粗话。党员照说不能说骂人的话,温斯顿自己很少说骂人的话,至少不是高声说。但是裘莉亚却似乎一提到党,特别是核心党,就非得用小胡同里墙上粉笔涂抹的那种话不可。他并不是不喜欢。这不过是她反对党和党的一切做法的一种表现而已,而且似乎有点自然健康,象一头马嗅到了烂草打喷嚏一样。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空地,又在稀疏的树荫下走回去,只要小径够宽可以并肩走,就互相搂着腰。他觉得去了腰带以后,她的腰身现在柔软多了。他们说话很低声。裘莉亚说,出了那块小空地,最好不出声。他们不久就到了小树林的边上。她叫他停了步。
    “别出去。外面可能有人看着。我们躲在树枝背后就没事。”
    他们站在榛树荫里。阳光透过无数的树叶照在他们的脸上仍是热的。温斯顿向远处田野望去,发现这个地方是他认识的,不禁觉得十分惊异。他一眼就知道了。这是一个古老的牧场,草给啃得低低的,中间弯弯曲曲地有一条小径,到处有鼹鼠洞。在对面高高矮矮的灌木丛里,可以看到榆树枝在微风中摇摆,树叶象女人的头发一样细细地飘动。尽管看不到,肯定在附近什么地方,有一条溪流,绿水潭中有鲤鱼在游泳。
    “这里附近是不是有条小溪?”他轻轻问道。
    “是啊,有一条小溪。在那边那块田野的边上。里面有鱼,很大的鱼。你可以看到它们在柳树下面的水潭里浮沉,摆动着尾巴。”
    “那是黄金乡——就是黄金乡,”他喃喃地说。
    “黄金乡?”
    “没什么,亲爱的。那是我有时在梦中见到的景色。”
    “瞧!”裘莉亚轻声叫道。
    一只乌鸦停在不到五公尺远的一根高度几乎同他们的脸一般齐的树枝上。也许它没有看到他们。它是在阳光中,他们是在树荫里。它展开翅膀,又小心地收了起来,把头低了一会儿,好象向太阳致敬,接着就开始唱起来,嘤鸣不绝。
    在下午的寂静中,它的音量是很惊人的。温斯顿和裘莉亚紧紧地挨在一起,听得入了迷。这样一分钟接着一分钟,那只乌鸫鸣叫不已,变化多端,从来没有前后重复的时候,好象是有心表现它的精湛技艺。有时候它也暂停片刻,舒展一下翅翼,然后又收敛起来,挺起色斑点点的胸脯,又放怀高唱。温斯顿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看着。那只鸟是在为谁,为什么歌唱?并没有配偶或者情敌在听它。它为什么要栖身在这个孤寂的树林的边上兀自放怀歌唱?他心里想,不知附近有没有安装着窃听器。他和裘莉亚说话很低声,窃听器是收不到他们的声音的,但是却可以收到乌鸫的声音。也许在窃听器的另一头,有个甲壳虫般的小个子在留心窃听——听到的却是鸟鸣。可是乌鸫鸣叫不止,逐渐把他的一些猜测和怀疑驱除得一干二净。这好象醍醐灌顶,同树叶缝中漏下来的阳光合在一起。他停止了思想,只有感觉在起作用。他怀里的姑娘的腰肢柔软温暖。他把她的身子挪转一下从而使他俩面对着面;她的肉体似乎融化在自已的肉体里了。他的手摸到哪里,哪里就象水一样不加抗拒。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同刚才的硬梆梆的亲吻大不一样。他们再挪开脸的时候,两个人都深深地叹口气。那只鸟也吃了一惊,扑翅飞走了。
    温斯顿的嘴唇贴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马上。”
    “可不能在这里,”她轻轻回答。“回到那块空地去。那里安全些。”
    他们很快地回到那块空地,一路上折断了一些树枝。一回到小树丛中之后,她就转过身来对着他。两个人都呼吸急促,但是她的嘴角上又现出了笑容。她站着看了他一会,就伸手拉她制服的拉练。啊,是的!这几乎同他梦中所见的一样。几乎同他想象中的一样快,她脱掉了衣服,扔在一旁,也是用那种美妙的姿态,似乎把全部文明都抛置脑后了。她的肉体在阳光下显得十分白晰。但他一时没有去看她的肉体,他的眼光被那露出大胆微笑的雀斑脸庞给吸引住了。他在她前面跪了下来,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以前干过吗?”
    “当然干过。几百次了——嗳,至少几十次了。”
    “同党员一起?”
    “是的,总是同党员一起。”
    “同核心党的党员一起?”
    “那可没有,从来没有同那些畜牲一起。不过他们如果有机会,有不少人会愿意的。他们并不象他们装作的那样道貌岸然。”
    他的心跳了起来。她已经干了几十次了;他真希望是几百次,几千次。任何腐化堕落的事都使他感到充满希望。谁知道?也许在表面的底下,党是腐朽的,它提倡艰苦朴素只不过是一种掩饰罪恶的伪装。如果他能使他们都传染上麻疯和梅毒,他一定十分乐意这么做!凡是能够腐化、削弱、破坏的事情,他都乐意做!他把她拉下身来,两人面对着面。
    “你听好了,你有过的男人越多,我越爱你。你明白吗?”
    “完全明白。”
    “我恨纯洁,我恨善良。我都不希望哪里有什么美德。
    我希望大家都腐化透顶。”
    “那么,亲爱的,我应该很配你。我腐化透顶。”
    “你喜欢这玩艺儿吗?我不是只指我;我指这件事本身。”
    “我热爱这件事。”
    这就是他最想听的话。不仅是一个人的爱,而是动物的本能,简单的不加区别的欲望:这就是能够把党搞垮的力量。他把她压倒在草地上,在掉落的风信子的中间。这次没有什么困难。不久他们的胸脯的起伏恢复到正常的速度,兴尽后分开躺在地上了。阳光似乎更加暖和了。两人都有了睡意。他伸手把制服拉了过来,盖在她身上。接着两人就马上睡着了,大约睡了半个小时。
    温斯顿先醒。他坐起身来,看着那张仍旧睡着,枕在她的手掌上的雀斑脸。除了她的嘴唇以外,你不能说她美丽。
    如果你细看,眼角有一两条皱纹。短短的黑发特别浓密柔软。他忽然想到他还不知道她姓什么,住在哪里。
    睡着的无依无靠的年轻健康的肉体引起了他一种怜悯的、保护的心情。但是却不完全是刚才站在榛树下听那乌鸫鸣叫时所感到的那种盲目的柔情。他把制服拉开,看她的洁白如脂的肉体。他想,要是在从前,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肉体,就动了欲念,事情就是那么单纯。可是如今己没有纯真的爱或纯真的欲念了。没有一种感情是纯真的,因为一切都夹杂着恐惧和仇恨。他们的拥抱是一场战斗,高潮就是一次胜利。这是对党的打击。这是一件政治行为。

  • # 23

    ID为锔 Thu, 21 Aug 2008 19:40:16 +0000

    “这里我们可以再来一次。”裘莉亚说。“随便哪个地方只用两次还是安全的。不过当然,在一两个月之内却不能用。”
    她一醒来,神情就不同了。她又变得动作干净利落起来。她穿上了衣服,腰上系起了猩红的腰带,开始安排回去的行程。把这种事情交她去办,似乎很自然。她显然在实际生活方面很有办法,而这正是温斯顿所欠缺的。而且她对伦敦周围的乡间十分熟悉,了若指掌,这是她从无数次集体郊游中积累起来的知识。她给他安排的路线与他来的路线大不相同,要他到另外一个车站去伦敦。她说,“千万不要走同一条路线回家,”好象是阐明一条重要的原理似的。她先走,温斯顿等半小时以后才在她后面走。
    她还说了一个地方,他们可以在四天以后下班时在那里相会。那是一条比较穷苦住宅区的街道,那里有一个露天市场,一般都很拥挤喧闹。她将在那里的货摊之间徘徊,假装是寻找鞋带或者线团。如果她认为平安无事,她见他走近就擤鼻子;否则他就得装着不认识走过去。但是如果运气好,他们就可以在人群中间太平无事地说上一刻钟的话,安排下一次的约会。
    “现在我得走了,”一等到他记住了她的吩咐,她就说道。“我得在十九点三十分回去。我要为少年反性同盟尽两小时的义务,发传单等等的事情,你说可恶不可恶?给我梳一下头发好不好?头发里有树叶吗?肯定没有?那么再见,亲爱的,再见!”
    她投在他怀里,狠狠地吻他,一会儿后她就推开幼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树林中了。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她姓什么,往在哪里。不过,没有关系,因为他们不可能在室内相会,或者交换什么信件。
    后来他们一直没有再到树林中那块空地里去过。五月份他们只有一次机会真的作了爱。那是在裘莉亚告诉他的另外一个隐蔽的地方,在三十年前曾经有颗原子弹掉在那里的几乎成了一片荒野的所在,有一个炸毁的教堂,那地方就在教堂的钟楼里。只要你能走到那里,那个地方很不错,但是要到那里却很危险。其余的时间,他们只能在街上相会,每次都换地方,每次都从来没有超过半小时。在街上,一般是能够说些话的。他们在人头济济的人行道上慢慢走,一前一后,从来不互相看一眼,却能奇怪地进行时断时续的谈话,就象灯塔一亮一灭一样,如果看到有穿党员制服的人定近或者附近出现一个电幕,就突然哑声不言,几分钟以后又把刚才说的半句话继续说下去,但是到了约定分手的地方又突然中断,到了第二天晚上又没头没脑地继续下去。裘莉亚似乎很习惯于这种谈话方式,她称为“分期谈话”。她说话不动嘴皮,技巧娴熟,令人惊奇。他们每天晚上见面,几乎快有一个月,在这过程中,他们只有一次做到了亲个吻。那是他们在一条横街上不言不语地走着的时候(裘莉亚一离开大街就从来不说话),突然响起一声震耳的轰鸣,地面震动,空中一片乌黑,温斯顿跌到在地,又痛又怕。一定是附近掉了一个火箭。突然之间他发现裘莉亚的脸就近在几厘米旁边,面无血色,象白粉一样。甚至她的嘴唇也发白。她已经死了!他把她搂过来,却发现自己吻的是个活人的温暖的脸。
    但是他的嘴唇接触到一种粉末状的东西。原来两人的脸上尽是厚厚的一层灰泥。
    也有一些晚上,他们到了约好的地方,却不得不连招呼也不打就走开了,因为正好街角有个巡逻队过来,或者头顶上有直升飞机巡逻。即使不那么危险,要找时间相会也很困难。因为温斯顿一周工作六十小时,裘莉亚的工作时间更长,他们倒休的日子因工作忙闲而异,并不经常吻合,反正裘莉亚从来没有一个晚上是完全有空的。她花了不少时间参加听报告和游行,为少年反性同盟散发传单,为仇恨周做旗帜,为节约运动募捐,以及诸如此类的活动。她说这样做有好处;这是一种伪装。小地方你如果守规矩,大地方你就能打破规矩。她甚至说服温斯顿参加那些热心的党员都尽义务参加的加班军火生产,这样又牺牲了他的一个晚上的时间。
    因此每星期有一个晚上,温斯顿就得化四个小时干令人厌倦的工作,在一个灯光暗淡的透风的车间里,在电幕音乐和锤子敲打的单调声中,把小零件旋在一起,这大概是炸弹的导管。
    他们在教堂的钟楼相会时,若断若续的谈话所遗留的空隙就填满了。那是个炎热的下午。钟楼上那间四方的小房子里空气闷热停滞,有股强烈的鸽屎味。他们坐在尘土很厚、嫩枝遍地的地板上谈了好几小时的话,过一会儿两人之中就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到窗缝里去了望一眼,看有没有人走近。
    裘莉亚二十六岁,同其他三十个姑娘一起住在一个宿舍里(“总是生活在女人臭里!我真恨女人!”她补充说。)不出他的所料,她在小说司管小说写作器。她很喜欢她的工作,这主要是管理维修一台功率很大但很不易伺候的电机。她并不“聪明”,但是喜欢动手,搞机器就感到自在。她能够介绍给你怎样创作一部小说的全部过程,从计划委员会发出的总指示到改写小组的最后润饰。但是她对成品没有兴趣。她说,她“不怎么喜欢读书”。书本只不过是要生产的商品,就象果酱或鞋带一样。
    她对六十年代早期以前的事都记不得什么了,她所认识的人中,唯一经常谈到革命前日子的人是她八岁时不再见到的爷爷。她上学时是曲棍球队队长,连续两年获得体操奖杯,当过少年侦察队的小队长,青年团支部书记,最后参加了少年反性同盟。她得到的鉴定一直很出色。她甚至被送到小说司里的色情文学处工作,这是某人名声可靠的毫无置疑的标志,因为该处的工作就是为无产者生产廉价的色情文学。据她说,在里面的工作人员称它为垃圾场。她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协助生产象《最佳故事选》或《女学校的一夜》等密封寄发的书籍,无产者青少年偷偷摸摸地买去消遣,象买禁书一样。
    “这些书写些什么?”温斯顿好奇地问。
    “哦,完全是胡说八道。实际上都很无聊。他们一共只有六种情节,互相抄来抄去。当然我只是在管万花筒。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改写组。要我动笔可不行,亲爱的——水平不够。”
    他惊异地获悉,除了头头以外,色情文学处的工作人员全是姑娘。他们所根据的理论是,男人的性本能比女人不易控制,因此更有可能遭到他们自己所制造的淫诲作品的腐蚀。
    “他们甚至不要已婚的女人到那里去工作,”她还说。“一般总认为姑娘都很纯洁。这里却有一个不是那样。”
    她第一次同男人发生关系是在十六岁的时候,对象是个六十岁的党员,他后来怕遭到逮捕便自杀了。“他干得很干净,”袭莉亚说。“否则,他一招供,他们就会知道我的名字。”
    从此以后,她又有过好几起。在她看来,生活很简单。你想快快活活过日子,“他们”——指的是党——都不让你快活,你就尽量打破它的规矩。她似乎认为,“他们”要剥夺你的快活,就象你要避免被逮住一样,是很自然的事。她憎恨党,而且用很粗的话这么说,但是她对党却没有一般的批评。对于党的理论,除非触及她的生活,她一概没有兴趣。他注意到,她从来不用新话,只有一两句在日常生活中已经流行的除外。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兄弟会,不相信有这个组织的存在。任何有组织的反叛党的尝试都注定要失败的,因此她认为都是愚蠢之极。聪明人该做的事是打破它的规矩而不危及你的生命。他隐隐地想,在年轻一代中间不知有多少象她那样的人。这一代人是在革命后的世界中长大的,不知有别的世界,把党视为万世不易的东西,就象头上的天空一样,对它的权威绝不反抗,只是千方百计加以回避,就象兔子躲开猎狗一样,他们没有谈到结婚的可能性。这事太渺茫了,连想也不值一想。即使能有办法除掉温斯顿的妻子凯瑟琳,也没有一个委员会会批准这样一桩婚事。即使做白日梦,也是没有希望的。

  • # 24

    ID为锔 Thu, 21 Aug 2008 19:40:46 +0000

    “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的妻子?”裘莉亚问。
    “她是——你知道新话中有个词儿叫‘思想好’的吗?那是说天生的正经派,根本不可能有坏思想的念头。”
    “我不知道这个词儿,不过我知道那号人,太知道了。”
    他就把他婚后生活情况告诉她,奇怪的是,她似乎早已知道了其中的主要环节。她好象亲眼看到过或者亲身经历过的一样,向他一一描述他一碰到凯瑟琳,凯瑟琳的身体就僵硬起来,即使她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了他,她似乎仍在使劲推开他。同裘莉亚在一起,他觉得谈到这种事情一点也不感到困难,反正凯瑟琳早已不再是一种痛苦的记忆,而成了一种可厌的记忆了。
    “要不是为了这一点,我还是可以忍受的,”他说。接着他把凯瑟琳每星期一次在同一天的晚上迫着他象办例行公事似地干那件事的情况告诉她。“她不愿干这件事,但又没有什么东西能使她不这么干。她曾经把它叫做——你猜也猜不到。”
    “咱们对党的义务,”裘莉亚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的?”
    “亲爱的,我也上过学。在学校里对十六岁以上的姑娘每个月有一次性教育讲座。在青年团里也有。他们长年累月地这样向你灌输。在许多人身上大概生了效。但是,当然,谁也说不准;人人都是伪君子。”
    她开始在这个题目上发挥起来。在裘莉亚身上,一切的事情都要推溯到她自己在性方面的强烈意识。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一触及到这个问题,她就显得特别敏锐。不象温斯顿,她了解党在性方面搞禁欲主义的内在原因。这只是因为性本能创造了它自己的天地,非党所能控制,因此必须尽可能加以摧毁。尤其重要的是,性生活的剥夺能够造成歇斯底里,而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因为可以把它转化为战争狂热和领袖崇拜。她是这么说的:“你作爱的时候,你就用去了你的精力;事后你感到愉快,天塌下来也不顾。他们不能让你感到这样。他们要你永远充满精力。什么游行,欢呼,挥舞旗帜,都只不过是变了质、发了酸的性欲。要是你内心感到快活,那么你有什么必要为老大哥、三年计划、两分钟仇恨等等他们这一套名堂感到兴奋?”
    他想,这话说得有理,在禁欲和政治上的正统性之间,确有一种直接的紧密的关系。因为,除了抑制某种强烈的本能,把它用来作为推动力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够把党在党员身上所要求的恐惧、仇恨、盲目信仰保持在一定的水平呢?性的冲动,对党是危险的,党就加以利用。他们对人们要想做父母的本能,也耍弄了同样的手段。要废除家庭是实际做不到的,相反,还鼓励大家要钟爱自己的子女,这种爱护几乎是一种极其老式的方式。另外一方面,却有计划地教子女反对父母,教他们侦察他们的言行,密告他们的偏离正统的倾向。家庭实际上成了思想警察的扩大,用这种方法可以用同你十分接近的人做告密者,日日夜夜地监视着你。
    他又突然想到了凯瑟琳。凯瑟琳太愚蠢,没有识破他的见解的不合正统,要不然的话,早就会向思想警察揭发他了。
    但在这当儿使他想起它来的还是由于下午空气的闷热,使他额上冒了汗。他就开始向袭莉亚说到十一年前也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下午所发生的事,或者不如说所没有能够发生的事。
    那是在他们婚后三、四个月的时候。他们到肯特去集体远足迷了路。他们掉在大队的后面只不过几分钟,不过拐错了一个弯,到了一个以前的白垩土矿场的边缘上,悬崖有十公尺到二十公尺深,底下尽是大石块。附近没有人可以问路。凯瑟琳一发现迷了路就十分不安起来。离开吵吵嚷嚷的远足伙伴哪怕只有一会儿,也使她感到做了错事。她要顺着原路走回去,朝别的方向去寻找别人。但是这时温斯顿看到他们脚下悬崖的石缝里长着几簇黄莲花。其中一簇有品红和橘红两种颜色,显然出于同根。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因此他把凯瑟琳叫过来看。
    “瞧,凯瑟琳!瞧这几朵花。靠近矿底的那一簇。你瞧清楚了没有,是两种颜色?”
    她本来已经转了身要走了,这时勉强回来看了一眼。她甚至在悬崖上伸出脖子去看他指的地方。他站在她后面不远,把手扶着她的腰。这时他忽然想到附近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他们两个,连树叶也纹丝不动,更没有一声鸟语。在这样一个地方,装有窃听器的可能性是极小的,即使有,也只能录到声音。这时是下午最热最困的时候。阳光向他们直晒,他的脸上流下了汗珠。他突然想到了这个念头……
    “你为什么不推她一把?”裘莉亚说。“换了我就会推的。”
    “是的,你会推的。要是换了现在的我,我也会推的。
    也许——不过我说不好。”
    “你后悔没有推吗?”
    “是的,可以说我后悔没有推。”
    他们并排坐在尘土厚积的地板上。他把她拉得近一些。
    她的脑袋偎在他的肩上,她头发上的香气盖过了鸽子屎臭。
    他想,她很年轻,对生活仍有企望,她不懂得,把一个碍事朋人推下悬崖去不解决任何问题,“实际上不会有什么不同,”他说。
    “那么你为什么后悔没有推呢?”
    “那只是因为我赞成积极的事情,不赞成消极的事情。
    在我们参加的这场比赛里,我们是无法取胜的。只不过有几种失败比别几种失败好一些,就此而已。”
    他感到她的肩膀因为不同意而动了一下。他说这种话时,她总是不同意的。她不能接受个人总要失败乃是自然规律的看法。她在一定程度上也认识到,她本人命运已经注定,思想警察迟早就要逮住她,杀死她,但是她的心里又认为,仍有可能构筑一个秘密的天地,按你的意愿生活。你所需要的不过是运气,狡猾、大胆。她不懂得,世界上没有幸福这回事儿,唯一的胜利在于你死了很久以后的遥远的将来,而从你向党宣战开始,最好把自己当作一具尸体。
    “我们是死者,”他说。
    “我们还没有死,”裘莉亚具体地说。
    “肉体上还没有死。六个月,一年——五年。这是可以想象的。我害怕死。你年青,所以大概比我还害怕死。显然,我们要尽量把死推迟。但是没有什么不同。只要人仍保持人性,死与生是一回事。”
    “哦,胡说八道!你愿意同谁睡觉,同我还是同一具骷髅?你不喜欢活着吗?你不喜欢这种感觉吗:这是我,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腿,我是真实的,实在的,活着的!你不喜欢吗?”
    她转过身来把胸脯压着他。隔着制服,他感到她的乳房,丰满而结实。她的身体好象把青春和活力灌注到了他的身上。
    “是啊,我喜欢这个,”他说。
    “那末不要再说死了。现在听我说,亲爱的,我们得安排下次的约会。我们也可以回到树林中的那个地方去,因为我们已经长久没有去那里了。但是这次你一定得走另外一条路。我已经计划好了。你搭火车——你瞧,我给你画出来。”
    她以她特有的实际作风,把一些尘土扫在一起,用鸽子窝里的一根小树枝,开始在地上画出一张地图来。

  • # 25

    ID为锔 Thu, 21 Aug 2008 19:41:43 +0000

    温斯顿看一看却林顿先生的店铺楼上的那简陋的小屋。
    窗户旁边的那张大床已经用粗毛毯铺好,枕头上没有盖的。
    壁炉架上那口标着十二个小时的老式座钟在滴答地走着。角落里,在那折叠桌子上,上次买的玻璃镇纸在半暗半明中发出柔和的光芒。
    壁炉围栏里放着一只破旧的铁皮煤油炉,一只锅子,两只杯子,这都是却林顿先生准备的。温斯顿点了火,放一锅水在上面烧开。他带来了一只信封,里面装了胜利牌咖啡和一些糖精片。钟上的指针是七点二十分;应该说是十九点二十分。她说好十九点三十分来。
    蠢事啊,蠢事!他的心里不断地这么说:自觉的、无缘无故的、自招灭亡的蠢事!党员可能犯的罪中,数这罪是最不容易隐藏的。实际上,这一念头当初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是由于折叠桌光滑的桌面所反映的玻璃镇纸在他的心目中所造成的形象。不出所料,却林顿先生毫不留难地出租了这间屋子。他显然很高兴能到手几块钱。当他知道温斯顿要这间屋子是为了幽会,他也不觉得吃惊或者反感。相反,他装做视而不见,说话泛泛而谈,神情非常微妙,使人觉得他好象有一半已经隐了身一样。他还说,清静独处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人人都想要找个地方可以偶而图个清静。他们只要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别人知道了也最好不要声张,这是起码的礼貌。他甚至还说,这所房子有两个入口,一个经过后院,通向一条小巷。这么说时他好象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了一样。
    窗户底下有人在唱歌。温斯顿躲在薄纱窗帘后面偷偷看出去。六月的太阳还很高,在下面充满阳光的院子里有一个又肥又大的女人,象诺曼圆柱一样壮实,胳膊通红,腰部系着一条粗布围裙,迈着笨重的脚步在洗衣桶和晾衣绳之间来回走着,晾出一批方形的白布,原来是婴儿的尿布。她的嘴里不咬着晾衣服的夹子时,就用很大嗓门的女低音歌唱:“这只不过是没有希望的单恋,消失起来快得象四月里的一天,可是一句话,一个眼色却教我胡思乱想,失魂落魄!”
    这只歌子在伦敦已经流行了好几个星期了。这是音乐司下面的一个科为无产者出版的许多这种类似歌曲中的一首。
    这种歌曲的歌词是由一种名叫写诗器的装置编写出来的,不需要一点点人力。但是那女人唱得那么动听,使得这些胡说八道的废话听起来几乎非常悦耳。他可以听到那个女人一边唱着题,一边鞋子在石板上磨来擦去,街头孩子们的叫喊,远远什么地方隐隐约约的市声,但是屋子里仍异样地静寂,那是由于没有电幕。
    蠢事,蠢事,蠢事!他又想了起来。不可想象他们能够几个星期来此幽会一次而不被发觉。但是要想在室内而且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一个自己的秘密的地方,这个诱惑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太大了。在他们去了教堂钟楼那次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办法安排一个相会的地方。为了迎接仇恨周,工作时间大大延长了。到仇恨周还有一个月,但是繁杂的准备工作使大家都要加班加点。最后他们两人终于弄到在同一个下午休息。他们原来商量好再到树林中那块空地去。在那天的前一个晚上,他们在街头见了一面。当他们两人混在人群中相遇时,温斯顿象平时一样很少看裘莉亚,但匆匆一瞥,使他觉得她的脸色似乎比平时苍白。
    “吹了,”她看到情况比较安全时马上低声说。“我是说明天的事。”
    “什么?”
    “明天下午。我不能来。”
    “为什么不能来?”
    “又是那个。这次开始得早。”
    他猛一下感到很生气。在认识她一个月之内,他对她的欲望的性质已经有了变化。开始时很少真实的感情。他们第一次的作爱只不过是意志行为。但第二次以后情况就不同了。她头发的气味、嘴唇的味道、皮肤的感觉都似乎钻到了他的体内,弥漫到周围的空气中。她成了一种生理上的必需,成了一种他不仅需要而且感到有权享有的东西。她一说她不能来,他就觉得她在欺骗他。正当这个时候,人群把他们一挤,他们的手无意中碰了一下。她把他的手指尖很快捏了一把,引起的似乎不是欲望,而是情爱。他想到,你如果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这种失望大概是不断发生的正常的事,因此突然对她感到了一种深厚的柔情,这是他从来没有感到过的。他真希望他们是一对结婚已有十年历史的夫妇。
    他真希望他们两人象现在那样在街上走着,不过是公开的,不带恐惧,谈着琐碎的事儿,买着家用的杂物。他尤其希望他们能有一个地方可以单独在一起,而不必感到每次相会非作爱不可。他想到租却林顿先生的屋子的念头倒并不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而是在第二天。他向裘莉亚提出后,她出乎意料地马上同意了。他们两人都明白,这样做是发疯。好象是两人都有意向坟墓跨近一步。他一边在床边坐着等待她,一边又想起了友爱部的地下室。命中注定的恐怖在你的意识中时现时隐,真是奇怪的事。在未来的某个时间里,这种恐怖必然会在死前发生,就象九十九必然是在一百之前一样。
    你无法躲避,不过也许能够稍加推迟,但是你却经常有意识地、有意志地采取行动,缩短它未发生前的一段间隙时间。
    就在这个当儿,楼梯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裘莉亚冲了进来。她提着一个棕色帆布工具包,这是他经常看到她在上下班时带着的。他走向前去搂她,但是她急忙挣脱开去,一半是因为她手中还提着工具包。
    “等一会儿,”她说。“我给你看我带来了一些什么。你带了那恶心的胜利脾咖啡没有?我知道你会带来的。不过你可以把它扔掉了,我们不需要它。瞧这里。”
    她跪了下来,打开工具包,掏出面上的一些扳子,旋凿。
    下面是几个干净的纸包。她递给温斯顿的第一个纸包给他一种奇怪而有点熟悉的感觉。里面是种沉甸甸的细沙一样的东西,你一捏,它就陷了进去。
    “不是糖吧?”他问。
    “真正的糖。不是糖精,是糖。这里还有块面包——正规的白面包,不是我们吃的那种次货——还有一小罐果酱。这里是一罐牛奶——不过瞧!这才是我感到得意的东西。我得用粗布把它包上,因为——”
    但是她不用告诉他为什么要把它包起来。因为香味已弥漫全室,这股浓烈的香味好象是从他孩提时代发出的一样,不过即使到了现在有时也偶而闻到,在一扇门还没有关上的时候飘过过道,或者在一条拥挤的街道上神秘地飘来,你闻了一下就又闻不到了。
    “这是咖啡,”他喃喃地说,“真正的咖啡。”
    “这是核心党的咖啡。这里有整整一公斤,”她说。
    “这些东西你怎么弄到的?”
    “这都是核心党的东西。这些混蛋没有弄不到的东西,没有。但是当然,服务员、勤务员都能揩一些油——瞧,我还有一小包茶叶。”
    温斯顿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他把那个纸包撕开一角。
    “这是真正的茶叶。不是黑莓叶。”
    “最近茶叶不少。他们攻占了印度之类的地方,”她含含糊糊地说。“但是我告诉你,亲爱的。我要你转过背去,只要三分钟。走到床那边去坐着,别到窗口太近的地方。我说行了才转过来。”
    温斯顿心不在焉地看着薄纱窗帘的外面。院子里那个胳膊通红的女人仍在洗衣桶和晾衣绳之间来回地忙碌着。她从嘴里又取出两只夹子,深情地唱着:“他们说时间能治疗一切,他们说你总是能够忘掉一切;但是这些年来的笑容和泪痕仍使我心痛象刀割一样!”
    看来这个女人把这支废话连篇的歌背得滚瓜烂熟。她的歌声随着夏天的甜美空气飘了上来,非常悦耳动听,充满了一种愉快的悲哀之感。你好象觉得,如果六月的傍晚无休无止,要洗的衣服没完没了,她就会十分满足地在那里呆上一千年,一边晾尿布,一边唱情歌。他想到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党员独自地自发地在唱歌,真有点奇怪。这样做就会显得有些不正统,古怪得有些危险,就象一个人自言自语。也许只有当你吃不饱肚子的时候才会感到要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