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拳馆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大厅一个方形的拳台,左侧一排沙包、速度球、哑铃。角落的柜里面预备着饮料、热水、毛巾、云南白药、绷带,可以随时救护。想练拳的人,礼拜天上午起了床,每每花10美元,就到拳馆练习一天——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天要涨到20美元——到大厅打拳,嘿嘿哈哈满身臭汗;倘肯多花30美元,便能雇用一个陪练,可以对打了,如果出到一百美元,那就能雇一个教练,但这些顾客,多是平民区来的黑人和南美人,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有头衔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豪华空调间里,教练辅导,陪练对打,舒舒服服训练。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旧金山的达马托拳馆里当陪练,掌柜达马托说,身板太差,怕被豪华间的厉害主顾打残废了,就在外面打打杂罢。外边的贫民黑人,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陪练被打趴下,看过陪练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没有,又亲看医护人员给陪练缠绷带,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陪练打假拳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挂沙袋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大厅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达马托是一副凶脸孔,练拳的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李小龙到拳馆,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李小龙是在大厅打拳而穿“功夫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矮小,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穿的虽然是功夫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玄学书,教人半懂不懂的。
李小龙一到拳馆,所有练拳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李小龙,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租一副拳套,雇一个陪练。”便排出40美元。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人家打了!”李小龙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调戏大山的老婆,被连踢带打。”李小龙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打架不能算打……打架!……练武人的事,能算打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截拳大法”,什么“神功”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馆子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李小龙原来也练过拳,曾是校际拳击冠军,但终于没有得头衔,又不见长进,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练过几下拳法,便替人家教教拳,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 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拳套沙包手靶,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教拳的人也没有了。李小龙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打劫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拳馆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 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李小龙的名字。
李小龙练了一阵拳,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李小龙,你当真会打拳吗?” 李小龙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拳王头衔也捞不到呢?”李小龙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神功大法”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达马托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达马托见了李小龙,也每每这样问他, 引人发笑。李小龙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小辈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练过拳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练过拳……我便考你一考。腰马合一,怎样回事?”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李小龙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东西应该记着。将来做拳王的时候,比赛要用。”我暗想我和拳王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达马托也从不教腰马合一,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一个发力技巧么?”李小龙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勾拳有四样打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李小龙刚戴上拳套,想在沙包上比划,见我毫不热心, 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未完代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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