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专业从事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研究。1965年生于吉林四平,本科毕业于吉林大学物理系。教过大学物理,当过报社采编,做过电视策划。于中国社会科学院获得哲学博士学位,于中国科学院获得理学博士学位。著有《神灵世界的余韵——纳西族:一个古老民族的变迁》、《有限地球时代的怀疑论——未来的世界是垃圾做的吗》、《堂吉诃德的长矛——穿过科学话语的迷雾》、《血液与土壤》、《永动机与哥德巴赫猜想——江湖中的科学》等书。
爱因斯坦错了吗?
爱因斯坦是错的!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田松大骇。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田松在吉林大学物理系读本科,在学校实验室里看到了一份油印的论文。该文作者不详,洋洋洒洒,力图证明的核心问题,就是“爱因斯坦错了”。
错在哪儿呢?田松好奇地往下看,只见作者举例,说“斯坦大师”认为,光是一种电磁波——错了,光怎么能是电磁波呢?大家都知道,半导体收音机是可以接收电磁波的,可是我们拿一个手电筒照射收音机,收音机没反应。假如光真的是电磁波,收音机怎么不响呢?
“这篇论文在我们同学中间传阅,大伙儿都当成笑料。”田松说,“且不说他的论证过程多么无知,就‘光是电磁波’这理论,也不是爱因斯坦提出的啊。”
多年后回想起来,这是田松第一次见识“民间科学爱好者”(简称“民科”)。而且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把论文印得跟传单一样,跑到各大学和科研院所里四处散发,期待获得正统科学界的认可,是“民科”活动的经典方式之一。
第二次接触“民科”就到了1992年,田松在北京的《中国青年科技》杂志工作。一天,编辑部里来了一位姓吴的先生,吴先生来自山西,带着厚厚一摞油印的“科研成果”,翻开来全是非常高深的名词:光子、超光子、波导子、微子……“反正有些是物理学上有的名词,有些就是他自己造的。”田松说,吴先生当众拿出一根玻璃棒,指向太阳。只见光芒耀眼,阳光顺着玻璃棒倾泻而下。吴先生说,看,这就是“超光子”。
“吴先生还用了好多公式来算这个‘超光子’,他想说明什么问题呢?”田松说,“其实他没想说明什么问题,就是想建构一套理论。”
编辑部的同事们只当吴先生搞笑,但听吴先生讲完“超光子”再讲自己的经历,他们不笑了。“虽然他很多基本的物理概念都搞错了,但你知道他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田松说,“他把几乎所有时间精力都投入进去,真的搞到家徒四壁,妻离子散。”
“民科”们究竟在做什么?又是什么动力支撑他们,投身到看似荒诞的“科研”事业中?田松困惑了。
走出研究误区
把“民科现象”真正作为一项社会学课题来研究,田松是受到一位著名的“民科”的启发,他叫朱海军。
90年代初,田松就听过朱海军这个名字,以及他提出的“朱海军力”。所谓“朱海军力”,简单概括就是:人为什么会直立行走呢?是因为人类采取面对面的性交姿势,天长日久,男人就把女人“压直”了。那么,男人又是怎么“直”的呢?因为男人是女人所生。朱海军写了《人类体质进化新说》提出上述理论,并把这种“使人类站起来”的力量,命名为“朱海军力”。
2000年以后,朱海军和方舟子在“新语丝”网上论战,又引起了田松的注意。田松一看,朱海军讲的还是自己十年前的这套理论。“好比一个人在松软的沙滩上盖楼,十年如一日,这是为什么啊?”田松开始琢磨了,他写了一篇文章叫《朱海军力》,狠狠挖苦了朱海军,指朱的理论谬误百出。不料,朱海军很有礼貌地给田松回了信,表示要登门拜访,就生物学的诸多问题进行亲切友好的探讨。
朱海军的大度让田松吃一惊。“我汗颜,心里感觉有点悬。”田松说,“我是学物理的,朱海军是学中文的,讲到生物学,首先我不是专家,在这个领域我们的知识来源,都同样来自基础教育和一些科普文献。我指出朱海军的错误,其实就是基于这么点‘缺省配置’的知识。”田松觉得,说不定朱海军先生读书更多呀,真要讨论起生物学来,自己未必是他的对手。
那怎么办呢?田松意识到自己对“民科”的思考,陷入了一个误区。“起初我想在科学专业领域和民科作战,告诉他们这样做不对,告诉他们哪里错了。”田松说,很多正统科学家也都抱有这个心态,但是问题在于,“一旦我要这样做的话,我就必须首先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才有资格批评民科。”而“民科”关注的领域五花八门,几乎在一切存在重大疑难问题的领域,都有“民科”活跃的身影。比如,有许多人致力于证明哥德巴赫猜想,他们被称为“哥迷”。田松介绍说,中科院数学所每年都能收到几麻袋全国各地寄来的论文,还有很多“哥迷”来京“上访”,人人声称已经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请求数学家们“看看证得对不对”,可是很多“哥迷”只有中学文化程度。著名数学家王元,有段时间一出门就撞见守候在外的“民科”,经常半夜接到要跟他讨论哥德巴赫猜想的电话。“简直能把他折磨疯了。”田松说,“所以不能这样跟民科讨论科学,太困难了,不是哪里错了的问题,是根本全错了嘛。我们应该跳出圈外,从社会学的角度研究民科现象,他们是怎样的一群人?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群体?”
科学传播出了问题
从社会学的角度,田松给“民科”下了定义。他指出,通常我们所知的许多科学爱好者,比如爱好观测天文的,爱好观察植物的,甚至自己动手造汽车、造飞机的,其实并不是现在要讨论的“民科”,姑且称他们为“业余科学爱好者”吧,以区别于“民间科学爱好者”。田松认为,区分二者的关键标准在于,能否使用科学体制内的语言进行交流。
“民科”是无法交流的,这是田松多年来和“民科”打交道总结出的心得。田松曾经专程跑去沈阳见一位“民科”,发现对方完全听不进任何反对意见。
田松说:因为……所以,你错了。
对曰:你这是普通人的视野所限,而我已经超越了地球,站在神佛的境界看这个世界。我的理论,是给国家领导人看的,对我国发展有莫大的好处。
田松无语,心想你都已经到了神佛的境界,还考虑给国家领导人看什么啊。
不仅科学家与“民科”无法交流,就是“民科”们之间也存在沟通障碍。田松问过一位“哥迷”,说陈景润证明“1+2”的论文,你读过没有?对方说没读过,不需要,因为自己的理论是全新的、独立的。田松说那要不然这样,既然数学家们不肯看你的论文,你找几个同道中人先看看怎么样。这个提议也遭到“哥迷”否决,理由同样是,每个“哥迷”的理论都是全新且独立的,谁也不服谁,互相看不懂。
从80年代出现“民科热”,社会上出现大量民间科学爱好者以来,20多年过去,田松接触、观察了许多“民科”,他自己也从一名物理教师、科学记者,慢慢变成了以科学史、科学哲学为专业方向的博士、副教授,而对“民科”的关注和研究一直持续至今。田松认为,“民科”的大量出现,不仅仅出于个人兴趣、理想的原因,肯定是社会的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其中,媒体传播起了推波助澜的重要作用。
“比如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这篇文章意味着新中国历史上,首次赋予一位没有任何意识形态背景的科学家以崇高的地位。由此造成的影响,就是一大批人的理想主义情怀,找到了一个现实出口。”田松举例说,一位老干部退休在家,成了“民科”,整天没事就努力证明哥德巴赫猜想。老干部声称自己是发挥余热,为国家做贡献,“觉得证这个比较简单。”
“他们为什么就相信自己能一举做出重大的科学成就呢?”田松说,这就要检讨我们以往的科学传播了。在许多科普文章、科学家传记中,对科学活动的描述非常肤浅、粗糙。田松归纳了一下,无非有两大法宝:一是“铁杵成针”,居里夫人支起一口大锅熬沥青,熬啊熬啊就熬出了镭;陈景润埋头演算了几麻袋草稿,就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二是“灵机一动”,牛顿在树下被苹果砸中脑袋,就发现了万有引力;瓦特烧水时看见壶盖在跳动,就造出了蒸汽机。类似这样的描述还有很多,导致“民科”们相信,科学就来自“铁杵成针”加上“灵机一动”,至于自身的条件和积累,以及外部环境的因素,基本可以忽略。
田松持之以恒、毫不留情地打击“民科”,也给自己招来很多批评,不光“民科”讨厌他,一些媒体和专家也认为他过于苛刻。“民科比较容易获得同情。”田松笑着说,“而这种同情会让民科感觉到温暖,刺激他们投入更大的热情。”不过,田松也指出,近些年来随着社会价值取向趋于多元,“民科”总体上越来越少了。“民科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但中国尤其特殊。”田松说,“大规模的‘民科热’是80年代特有的现象,现在不可能再出现了。”
对话田松:“民科”没有出路
新京报:你理解“民科”们的心态吗?
田松:以前不理解,现在理解了。我认为他们在搞的可以算一种行为艺术。
新京报:这话怎么讲?
田松:你看“民科”们写的论文,跟我们正规的科学论文看起来完全一样,有摘要、关键词、参考文献什么的。他们就是在模仿体制内部的这一套行为模式,期待获得科学共同体的认可。比如有“哥迷”说,你看我们有这么多人都在论证哥德巴赫猜想,人多力量大,总有个人是对的吧?你们官方的科学家不理我们,万一有个人真给证出来,那不就埋没了吗?
新京报:是啊,“民科”有成功的可能吗?
田松:很遗憾,绝无可能。科学不是这么个玩法,一个基本常识是,任何现代人想在科学上做出成就,都必须把该领域内前人的成果都学习吸收之后,也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你才可能再提高一点点。而“民科”无视这个传统,总想横空出世,一鸣惊人。从社会学的角度看,我不对你具体的研究内容做判断,我只判断你的行为方式,“民科”用这种方式研究科学,绝无可能成功。
新京报:不存在“世外高人”吗?
田松:咱们用下棋来举例,茨威格写过《象棋的故事》,讲一个人在监狱里特别无聊,整天钻研棋谱,出狱后成了象棋大师。问题在于,你出狱之后肯定不能直接去挑战顶级高手,人家凭什么跟你玩?你得先找几个普通棋手,打败他们才清楚自己的水平吧?当你战胜许多普通棋手,获得挑战真正高手的机会时,你已经进入游戏规则了,不再是世外高人。科学研究也是这个道理,我经常对“民科”说,你不要一上来就急着证明哥德巴赫猜想,你先把高考试卷上那些小题目算出来再说。现在高考取消年龄限制了,你要真有心投身科学,先去考个大学,还可以再考硕士、博士,然后你进入中科院,不就能正经研究科学了吗?很遗憾,对我的这个提议,“民科”们都很不屑。当然,他们也没那个能力。
新京报:听你讲到很多“民科”从事奇怪的研究,那么“民科”算不算一种“伪科学”?
田松:“民科”不是伪科学,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范畴。
新京报:“民科”有出路吗?
田松:没有。我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比如你要真想为科学做贡献,可以做一些实际的工作,比如博物学,观察植物、动物的变化,持续记录你家门口的土壤酸碱度,你所在地的天气情况等等。这样的工作坚持三五年,你获得的数据就是有用的。可惜“民科”不会去做这些“小事”。
新京报:你其实是希望“民间科学爱好者”向“业余科学爱好者”转化。
田松:对,科学和技术不一样,我对“民科”的研究其实排除了那些技术爱好者、民间发明家,他们不是“民科”。技术更多依赖经验积累,你可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心灵手巧的农民完全可以造出汽车甚至飞机来,他未必知道那么多高深的科学理论。
同意。。。民科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是偏执狂了。。。
看到这篇文章,想起以前在牧夫论坛和基础科学论坛批民科时的经历,太怀念了……
大囧,开眼界了
万草啊...- -#
赵明毅竟然遍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