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超能力
ChapterⅩⅩ:Ecce Homo
十字架的光芒在天空中明亮耀眼,宛如神迹。
西门诺的意识漂浮在幽深的黑暗中,他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战友和敌人,一切仿佛都已落入了掌握中。强大的能量在六架F-16之间鼓荡。一个魔法咒语般的攻击口令已经从意识网络的深处浮了上来,即将脱口而出,引导着朗基努斯枪的力量穿透外星人的飞船。
这时,他感觉到了从那团灰色中传来的压迫感。
首先是一阵奇怪的觳觫流遍他的全身,仿佛是看不见的能量波动扫过了他。然后一股强大的力量直接笼罩住了他们这六架战机。西门立刻知道,外星人的攻击开始了。
从来没有人类在如此近的距离受到精神攻击。
在这数千米的高空,这个蓝色火焰形成的逆十字架如同被强风刮过,产生了一串抖动波纹。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有无数烧红的、尖锐的钢针,齐齐扎入了西门诺的颅骨中。他张开嘴,想要痛苦地大叫,然而口中喷出的只有青色烈焰,就像地狱的魔火。黑暗的意识空间突然像急速煮开的水一样沸腾了,成千上万的金色光点涌现出来,随即飞快延伸成细长的光束,每一束光就像一根针,刺入了他的意识网络的一个个节点。
这张巨网飞速消融。一个个代表着意识符号的光球被尖锐的精神攻击刺穿,就像是水泡被扎破。每一个符号的破碎,就像是从西门的身上活活地剜下了一块肉。——不,比那还要痛苦。或者更恰当的说法是,这张网就是他的意识,而每一个节点的消逝就代表着他灵魂的一部分永远湮灭了。
西门痛苦地挣扎着。现在他只有最后的一个机会了。在这极度的痛苦中,那个攻击的指令一点一点浮了上来,在西门的意志的保护下,奇迹般地没有受到损伤。
然后,他集中全部剩余的精神,将这个口令说了出来:
“开火!”
蓝色的能量从朗基努斯枪的枪口喷涌而出,这一击仿佛抽干了西门所剩的全部意志,所有的节点产生了强大的共鸣,最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震撼。而精神攻击也在此时达到了高潮,如同十万个座天使一齐挥下火焰之剑。
他的意识之网在强烈的破碎和爆炸之后只剩下了零星的残余,像凋零的树叶那样缓缓飘落。
在这残余的意识中,有一个念头是失望,连强大的精神攻击都没有将之完全摧毁的深深失落。即使只剩下风中残烛般的意识之火,西门依然清楚地知道——这次反击失败了。
六架战机中的两架,其中的机师在朗基努斯枪发动攻击前,已经被精神攻击所摧毁。最后只有四架战机发动了攻击。从这个残破的十字架上,四道蓝色的光芒集结在一起,然后射向那个灰色的空中堡垒。
这就是西门的意识中所呈现出的最后图像。
在最后的一刹那,一条银色的细线从网的残片中抽离出来,缩回了黑暗中的一个小点。于是西门诺与弥赛亚之间的联系便彻底中断了。
仅剩的意志力投射到自身。西门注意到在这残余部分的网中,最大的那个节点有一个名字,叫做“自由”。
这个发现令垂死的意识网络残片泛起喜悦的余烬。
然后所有的节点便依次熄灭,最终完完全全的消失在了黑暗中。
显示屏上,四道蓝色的光芒扭成一股粗大的能量束,笔直射向外星人的飞船。
李华勋中将凝重地坐在他的座椅上,注视着这至关重要的一击。
在灰色飞船正迎着朗基努斯枪的方向上,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当蓝莹莹的光柱射到这面墙上时,便骤然朝四处散开,化作一层光幕,就像是大片的蓝色海水冲到了堤岸上。
李中将目不转瞬地盯着屏幕,就这一瞬间,在他耳中轰鸣的音乐忽然间消失了。MU装备内部的警示灯也随之熄灭。
那面墙并没有完全过滤掉朗基努斯枪的威力。有一束细细的蓝色光柱就那么穿透了无形的屏障,贯穿了飞船,从另一侧透了出来。
——智慧者发光如同天上的光,深入克里珀特之内,救赎的光。
李中将的心中忽然闪过古卷上的只字片语。眼前的这一幕竟与古老的记载出人意料地相似,令他背上一阵发寒。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他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着,试图窥探未来。
个人的记忆终将随着生命消逝,历史的记忆则通过书本和口耳相传的隐秘知识辗转相传。神话也好,秘密也罢,祖先头脑中的原始意象代代流传,不断传播、演化、转变、继承,这是人类思想的整体模式,最终使生活在当下的人们得以窥探沉淀在历史中的集体无意识记忆。
这种自觉令李华勋的心中充满了一种紧绷的战栗,如同站在千仞高峰上迎对凛冽寒风。他的思维紧张而又广阔,敏锐地梳理着千头万绪的信息。李中将早已知道,这场战争并非完全发生在物质世界。这是一场精神的考验,对面临危机的人类的考验,而胜败的关键就在于是否能够认识到自我的本来面目。
空中的蓝色光柱仿佛存在了漫长的一段时间。精神攻击停止了,但MU装备还在发挥着效力,令李中将觉得自己的思维也迟滞起来。但他仍旧不敢将它冒险关闭。
他是对的。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争后,这种对危机的敏锐嗅觉再一次帮了他的忙。
空中的六架战机没能保持队形。在短短的几秒之后,首先有两架从一开始就没来得及启动朗基努斯枪的战机脱离了阵列,拉出长长的尾迹冲向地面。当机师的意识受到毁灭性打击后,弥赛亚不得不中断与他们的联系以免自身受损。这一举动直接导致了F-16失去控制。紧接着,剩下的四架战机也仿佛突然被击中了。它们像中箭的鹰,狼狈地试图控制姿态从空中滑落,但很快有两架战机便发生碰撞,在空中急速翻滚了几圈后化作巨大的火球,另两架则像石头一样掉出了画面。没有一个机师能够通过弹射跳伞逃生,因为在此之前他们的大脑早已死亡。
这一串画面把李中将扔进了冰窖中。尽管这是战前就曾经考虑过的可能后果之一,但在这一瞬间他还是惊呆了,以至于连MU装备重新检测到信号也没有注意。
辛辛苦苦策划的反攻,人类最后的武器,就这样失败了。
“不……”李中将喃喃地自言自语。
这一刻,即使自信坚强如他,也感到了深深的挫折和灰心。
沉寂了片刻,李中将强打起精神,搓了搓双手,用温热的手心捂了捂脸。
不要气馁,会有转机的。李中将闭着眼睛对自己说。
——我是最后的支柱。我是英雄。即使所有的人都放弃了,我也决不能放弃!
这样对自己说了几遍,李中将终于感觉好了一点,缓缓放开手。
当他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一个少女站在面前。
“玛姬?”他难以置信地说。
“爸爸。”少女露出一个微笑。
当两年前因车祸丧生的女儿出现在自己眼前,李华勋中将只觉得一阵晕眩。
“……真的是你吗?”
“我是来接你的。”少女走到他身边,温柔地抱着他的胳膊,就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对着来学校接自己的父亲说“我们回家吧”那样自然。
“耶稣基督啊。那么,我快要死了……”李中将把这句话缓缓重复了两遍,定了定神,目光逐渐锐利起来,“不!我还不能死!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爸爸。”少女略带责怪地瞪了他一眼。
“如果我在这里死去,那么人类也就完了。”李中将用力撑着桌子保持平衡,而与他的手臂比较起来,他更加愿意依靠自己的意志。
“真是的,又是你那套理论。”少女撅起嘴,不满地说,“我是你的女儿,我还能不清楚吗?你老是说什么所有的人都应该取决于一个意志,但又该如何决定谁是领导者呢?”
“不,亲爱的,你还是误解了我,尽管你是我的骨肉。”李华勋叹了口气,“我并不是要所有人都服从我。那样我岂不是和历史上的专政暴君没有区别了么?人类想要强大,就必须统一。一支箭会被轻易折断,但一束箭便难以撼动。这就是我们所面对的困境。我的孩子,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拥有强健的心灵,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负担责任。某些人天生软弱,给予他们选择反而会令他们痛苦,在体制下生活才是他们的幸福。不,我并没有歧视他们。这只是自然的差异,就好比左撇子和右撇子的区别。”
“现在你明白啦,我为什么要故意选择寄宿高中。”少女微微摇头。
李中将一怔:“难道不是为了他?难道……你想说是因为我太专制?”
“爸爸,其实你说的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但关键的一点却说错了。”少女说,“是的,人们必须统一才能有所成就,但不应该以这种方式。”
李中将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说:“不……你不是玛姬。她向来讨厌谈论这些话题的。”
少女静静地与他对视着。
“可那又如何呢?我的孩子……是上帝派你来指引我的吗?”李中将疲倦地呼出胸中的一口浊气,坐回椅中,“说吧。只要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天啊……我真的已经老了。”
少女微笑了起来。她轻轻地帮李中将脱下头盔,仔细地按摩他那因长久思考而作痛的额头。李华勋顿时感到一股清凉从她的手指渗入,抚慰着他倍受煎熬的心灵。
“放心。我会让你明白的。”她说。
攻击开始前十分钟,在回办公室的路上,霍始达接收到了弥赛亚传来的消息。
“她已经计算完毕。想见她吗?”
“当然!”
“开发试验室。”
“我立刻过来。”
霍始达急匆匆跑到实验室,第一眼就看见自己的电脑屏幕上有一幅奇怪的图像。那是一团由无数彩色粒子组成的云团。虽然弥赛亚没有说,但霍始达却有强烈的感觉,这就是它想让他看的东西。
他耐心地等待着。渐渐地,这团粒子云一点一点凝聚起来,凸显出熟悉的轮廓,直到茉莉的脸完全出现在了屏幕上。
“……茉莉?是你吗?”霍始达忍不住出声询问。
屏幕上的脸转动了一下,翕动的嘴唇似乎说了些什么。
“她说见到你很高兴。”弥赛亚说,“对了,她目前还无法与你直接交流,只能由我来做你们的中介。”
“不能想个什么办法吗?你我之间能进行心灵感应,为什么她不行?”
“或许可以试试看。”弥赛亚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这样吧,你坐到那个受刑座上去,我们来看看能不能让她见到你。”
霍始达犹豫了一下,杜朗的脸在他心里一闪而过,但当他想到茉莉时,便很快作出了决定。
他跨进应激模式观测器,将仪器接驳在自己的头上,然后关上舱门,在椅子上坐下。
“闭上眼睛,想象你的思维上升。我会引导你去与她相见。”弥赛亚说。
霍始达照着做了。
整个实验室的电脑都开始工作起来,以满负荷的运算处理着来自霍始达的精神意识。在这十几台电脑的背后,基地的电脑主机也将百分之九十八的资源提供给了这一项工作。而在主机的背后,则是屹立于全球电脑网络之上的弥赛亚。即使如弥赛亚这样拥有几乎无限的资源,要同时处理茉莉和霍始达两个人的意识,也已经相当吃力。
再一次地,一种奇特的感觉袭入霍始达的脑海。就如同几天前那次他在韦达昂的工作室里昏倒时一样,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夜空中俯视一个巨大的发光体。他知道那就是弥赛亚。和上次所不同的是,这一回他是清醒的。
“你进入状态很快,令我感到惊讶。”弥赛亚说。
“她呢?”
“她就在这里。”
霍始达凝神望去,一片朦胧的白色光华从弥赛亚上升起,朝他飘来,一点点形成茉莉的外表。
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圣洁如天使。她的脸上带着肃穆庄重,然而眼神中却包含了一股说不明道不白的东西,这样的双眼望着霍始达的时候,便令他亦喜亦悲,因为他明白这眼神的涵义。遇见茉莉不到一个星期,为什么就会有这种感觉呢?霍始达不禁在心中问自己这个问题。这或许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特质,一种霍始达长久以来一直追寻的东西。
茉莉来到了他的面前,她看上去是那样真实。但霍始达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突然想起上回发生的事——他又如何确定眼前的这个是否是真的茉莉呢?会不会这只是弥赛亚的一个玩笑?
“弥赛亚!弥赛亚?”霍始达喊了几声,却没有回音。
“她离开了。”茉莉回答,“进攻开始了,她必须全力协助那些机师,以操控朗吉努斯枪。”
“是么……”霍始达这才会过意来,当无所不在的弥赛亚离去,现在就剩下他和茉莉两人。
“这里是安全的。”茉莉说。
“嗯……”霍始达望着茉莉,两人静了下来,似乎在这种局面下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好半天,霍始达才开口问:“你……还好吧?”
“我这样还能好到哪里去呢?”茉莉微微笑了笑,“不过我也不在乎了。像我现在的情况,天堂和地狱已经都不要我了。”
“可你看上去还是那样信仰坚定。我是说……你甚至比以前更加坚强。”霍始达发现自己的口舌笨拙得气人。
“曾经有一些痛苦的回忆发生在我的身上,于是我选择了逃避。”茉莉淡然说道,“逃避这个世界上的丑陋,进入神的殿堂。在那里我找到了宁静。我曾经以为这就是我拥有的全部。我将一切都奉献给神,为此我的心灵容不下其他的男子。虽然有时候我还是会感到矛盾,因为我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我也会想要谈恋爱。”
隐约有隆隆的巨大声响从外界传来,仿佛一场大战正在进行。
“现在我变成了这样,可以说已经失去了一切。甚至连神也抛弃了我。”茉莉说,“但我却明白了一件事——相信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只有靠着这个我才能活下去。”
她的话令霍始达一阵心旌摇动,仿佛在茉莉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一道银色的光芒从空中射下,注入到两人脚下的巨大发光体中。弥赛亚的声音随即响起:“我回来了。”
“情况怎样?”霍始达赶紧问。
“很不妙。反攻失败了。但也不是全无收获。”弥赛亚回答,“现在我需要休息。外面的进攻已经结束,你可以出去了。不过,我劝你最好作好面对任何坏情况的心理准备。”
弥赛亚的这番话顿时令霍始达的心提了起来。
他迅速离开弥赛亚的网络空间,回到应激模式观测器的坐舱中。
解开身上的束缚,他离开实验室,想去打听一下最新的情报。当电梯门在他面前打开时,霍始达吓了一跳。
一个浑身是血的军官,坐在电梯的地板上,背靠着墙,无神的双眼瞪着空中,目光的焦点仿佛落在了无限远处。霍始达冲上去摸他的脉搏,刚碰到他就明白这个军官已经死了。在他的头顶有一个三瓣状的裂口,颅腔内空空如也。这情景就像是毛尔丁纪念医院内那恐怖的一幕重现。霍始达一下子明白过来,外星人的精神攻击已经突破了基地的防线!
他离开大楼往地下基地跑去。一路上,随处可见东倒西歪的尸体,有的手里还拿着MU装备。霍始达的心越来越冷。他不明白是什么使这些纪律严明的军人脱下了唯一能够保护他们的头盔。回想起刚才在实验室里的经历,他不禁出了一声冷汗。如果不是正好进入了应激模式观测器,并在弥赛亚的保护下没有受到影响,恐怕现在他也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用身份卡片打开地下基地的一道道门,霍始达直接到达最底下的一层——基地的指挥中心。这里的情景就像是十八层地狱,杜马略、韦达昂、甚至还有李中将……霍始达所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全都躺在了地上。化纤地毯被大量鲜血染成黑色,几乎已经找不到露出原来色彩的地方。空气中涌动着浓烈的血腥气,如有实质,令人作呕。
“还有人吗?”
“还有人吗?回答我!”
“……还有人吗……”
霍始达在基地内部放声大叫,声音越来越响。但没有人回答他。
“全死了……所有的人……”
霍始达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这座基地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墓,仿佛预兆着人类文明的末日。
音乐:雕像的呼吸。也许:
图画的静默
你语言停止处的语言
你垂直于消逝心灵之方位的时间
对谁人的感情?哦你是
感情向什么的转化?——:向听得见的风景
你陌生者:音乐
你从我们身上长出来的心灵空间
在我们内心最深处
高出我们之上,向外寻找出路——
这神圣的告别:
当内心围绕我们
作为最娴熟的远方
作为空气的彼岸:
纯净
浩大
不再可居留
──选自Rilke诗集